發髻高梳

碧玉被馬家休了。大雨如注的傍晚,碧玉一身泥水推門進來,“撲通”跪在娘腳前號啕大哭。

娘傻了,愣成了泥人。閨女被婆家休了,丟人啊!

娘陪碧玉“嗚嗚”了一陣,轉身冒雨出門了。娘是去找端子爺的。長輩人中端子爺最有威望。娘要趁風聲沒透漏前,讓端子爺拿拿主意。

端子爺抽了兩管水煙,才歎氣說,我去一趟吧,不過馬家人話已出口,再讓人家吞回去,難啊。

雨停了,天卻陰得嚇人。晚飯時端子爺來了,端子爺說,我嘴皮子磨出繭子,馬家人才終於吐口,可條件咱難答應呀。

咋說的?隻要不休碧玉,啥都答應。娘忙說。

人家讓墨玉也嫁過去。端子爺說,碧玉兩年未有身孕,隻有讓墨玉替她了。

啊?娘的眼珠差點蹦出來,讓墨玉也嫁過去?這……

這還是我磨了半天嘴,人家才答應的。端子爺歎氣說,你再想想看,等碧玉的事傳出去,說啥都晚了。

娘見端子爺轉身要走,忙扯了端子爺說,俺……答應。

不反悔?端子爺說,把話傳過去可就一碗水潑地上了。

娘忙說,不反悔,隻要不休碧玉。

墨玉被騙回來了。娘捎話說自己病了,臥床不起。墨玉在水城。墨玉是浮橋鎮第一個在水城讀書的女娃。

墨玉沒等娘把話說完,淚水便傾眶而落。怎麼能這樣?

還能咋樣?都怪娘想攀高枝。娘哭著求墨玉,你就眼睜睜看你姐被休?可憐你苦命的姐,可憐可憐娘吧。

墨玉說,當初就不該讓姐嫁給馬家,她男人的為人你不清楚?吃喝嫖賭他哪樣不沾?

木已成舟,你讓娘咋辦?娘說,隻有你能救你姐,隻有你能讓娘不丟臉。

我嫁給他,他就能改了秉性?墨玉埋怨娘,你把姐推進去還不夠,還要推我入火坑嗎?

墨玉!有你這樣給娘說話的嗎?娘一板臉說,娘已答應了人家。

那是你的事,反正我不答應。墨玉也倔上了。

“撲通”,墨玉沒想到娘會跪在自己麵前,娘說,你讓娘以後怎麼做人啊?娘求你了。

墨玉仰起臉,滾燙的淚水珠珠滑落。

墨玉還是不答應娘,娘便反鎖房門。端子爺來了,問,到底咋辦?那邊等著回話呢。

墨玉聽見娘聲聲承諾,便在屋裏喊端子爺。墨玉說,我有話對端子爺說。端子爺浮著笑問,閨女答應了?墨玉說,要答應也得把長輩人都叫來才答應。

好好,還是閨女心疼娘。端子爺顫巍巍地出去,又顫巍巍地回來,身後跟著幾位長輩人。

墨玉的舉動讓長輩們目瞪口呆。

墨玉緩緩地掏出梳子,一縷縷將頭發卷成髻,又一縷縷高盤在腦後。墨玉微閉雙眼,雙手顫抖,嘴唇紫青,撲簌簌的淚水徐徐滾落。

墨玉的動作很緩,但每梳下去都像刀子割娘的心。“嗷”的一聲,娘如夢方醒撲向墨玉,卻被端子爺攔住。

墨玉突然摸出一瓶酒,“噗”地咬破了手指,將鮮血一滴滴灑進酒裏。墨玉笑了,很放肆地笑著將血酒一飲而盡。

這是水城人的規矩,閨女出嫁必由母親或女長輩替其梳起發髻,未出嫁的閨女一旦自己把發髻盤在頭頂,喝了雞血酒,便是發了死咒:終身不再嫁人。這種女人叫“自梳女”。以後如發現自梳女再接近男人便會遭族人唾罵,按族規綁石沉海,入水喂魚。

端子爺在,長輩們都在,墨玉的舉動讓人心悸,墨玉喝的不是雞血酒,而是自己的人血酒。

有誌氣的閨女啊。端子爺讚許著,卻板著臉,聲音顫抖。

嗯,嗯,誌氣,誌氣。幾個長輩人都附和著。

自梳女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聖女,即便長輩人和她們碰麵也要讓道,側身讓她們先走。

墨玉啊!娘哀叫一聲,暈厥過去。

老天懲罰我,害了兩個閨女呀!娘清醒後號啕大哭。墨玉的發髻已高高盤起,一切都無可更改。

自梳女要自寢、自炊、自給,墨玉搬出了娘的家門。

無情啊,墨玉坑了姐和娘。墨玉眼前是浮著的笑臉,背後卻是刀子似的冷語。

墨玉失蹤了,浮橋鎮再也不見她的影子。墨玉走了,去外麵混男人了,造孽啊!端子爺們請人捏了個跟墨玉相仿的麵人,綁上石頭沉入了海底。這一沉,活生生地那個墨玉算已死了。

小樹長成大樹,大樹變成木材,木材做成棺材,棺材送走一茬又一茬老人,才有消息隱約傳來,墨玉隨船去了南洋,到異鄉漂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