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故事(1 / 3)

黑山故事

張光良

說一說二,不如看看腳印兒。

在黑山,張姓是大戶,但真正扛鼎的人物,隻有張光良一人。這點是村裏人認可了的,沒什麼異義。然而,胡家順的三閨女翠翠說:張光良算啥人物?他能寫字嗎?我爹年年春節給人寫對聯,他會嗎?吳勝德是村裏會計,左右手會寫字,雙手能打算盤,這才是真正的人物。

鄉下人,什麼事都得爭個理,見翠翠的話過餘張狂,覺得這小女子見世麵曬,不懂人事,不看風向,誇了自家爹不算,還又去誇吳勝德,這樣就有些自找煩惱。於是,有人開始指責:翠翠,回去問問你爹,是寫字厲害,還是做官厲害?也去問問會計吳勝德,是打算盤的人厲害,還是公社幹部厲害?

翠翠的話,及時就傳到張光良耳朵去了。

有人給翠翠的爹點撥了一下:胡家順,張光良你惹得起嗎?冤仇宜解不宜結,好比一同走獨木橋,你讓讓他就可以了。

胡家順對點撥的人躬了一腰,當即找上門,低垂著頭求了情:光良叔,子不教,父之過,算我平時在女兒麵前陰放陽收,慣壞了她,您是一山一窪的大人,也是公社的掌門人,大人不見小人過,請您原諒我家賤女一回,再出惱您之事,我抽她筋,剝她皮。

話說得如脂如膏,滋潤著心田,張光良把話聽進了耳,饒了胡家順這一次,也算大恩。

做官,在黑山人眼裏,是登天的事,需要祖墳埋得好,所以這山灣裏不出官人。據人講,村裏幾百戶人家,不管解放前,還是解放後,世代隻種田地,隻講收成,誰也求不了官。再說,鄉俗之人都有一個經驗,朝朝代代,官位隻送貴人,不向泥人開門。曲指數算起來,山灣裏出過染匠,出過石匠,出過劁豬佬,出過生意人,隻見山中多新墳,不見官人來現世。是黑山俗風不正,還是地僻人鈍,也便無人考證。老輩都私下講談,黑山屬荒蠻之所,喜運之氣被擋,既吹不進春風,也朗照不了豔燦的陽光,村舍難見明媚,這是久不出官人的道理。

張光良家,祖墳埋得並不好,據說,他父親是個惡漢,喜歡滅狗,那年不巧遇到一條瘋狗,等他去打,狗卻先將他咬了,第三天日上中天,狗仍在村路上搖搖擺白走,他卻命喪黃泉。結果,黑山人都說,他打狗太多,遭狗報應,於是就遇到瘋狗索命。張光良為了幫父親報仇,滅了瘋狗,將人狗合葬在後山上。土改那年,誰也沒算到,張光良走了運氣,推上了政治的風潮,用洋話說,算得土改產物,是時代的弄潮兒,做了一個小幹部。說來也是怪得很,那年,老財主胡瑞恩家,種了一地黃瓜,黑山窮人眾多,見了碩大一片黃瓜,都眼饞嘴饞,找了機會就去偷摘幾根,後被胡瑞恩家的人發現,便開始用狗來防。狗眼尖銳,又不認人,終日伏在黃瓜地邊,隻要膽敢做賊,它就鐵麵無私。

一個明月夜,星星在天上閃爍,蛐蛐在地上鳴叫,黃瓜地裏燦爛如畫,美麗如詩的環境,讓做賊人也處於優雅之中。張光良壯了一顆膽,去了黃瓜地,雖然躡手躡腳,還是被狗發現。正當他動手的一瞬,惡狗縱身撲來,不咬腿,不咬手,不咬前胸和後背,卻對他胯間下了毒口,咬了陽根,幸好有褲子遮著,沒有咬掉。說來也屬有福之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傷愈之後,這陽根竟然完好無損,自己掂著玩耍,試它功能,照樣能勃能舉,說明往後不會斷子絕孫。

雖為狗咬,卻結了人仇。土改這種大好機會,改朝更代,換了人間,窮苦人苦到了盡頭,陰霾散去,陽光一片,天下到處鬥地主,速懲富人,運動進入白熱化。老財主胡瑞恩是黑山首戶,田地千頃,家財萬貫,黃瓜長得水靈,竟不分給人吃,反倒用狗照看。運動到來,村裏人把情況一講,工作組給眾人劃了三個等次,好的中的和壞的。胡瑞恩日子過得最富貴,長得最白嫩,家中有妻妾,理應首當其衝被鬥。黑山人墩厚樸拙,講情講理,祖祖輩輩在此生活,住在同一個山灣裏,低頭不見抬頭見,相處得又和諧,見老財主被五花大綁,雖有昔日的憎惡,但也有些許同情,不好意思擁到土台上批鬥。這種局麵,使土改運動凝滯了,有如水輪車,沒有水衝,不能自轉。十天過去了,半月又過去了,黑山寧靜如初,見不到土改熱潮。工作組著急,運動搞不到位,烏紗帽丟了,飯碗也等於給了人。就在這關鍵時刻,是張光良最先覺醒,他想到陽根被咬,差點讓他絕後,自然義憤填膺,便對工作組要求,他要革命,要鬥地主老財胡瑞恩。

運動的僵局打開了,像日頭罩雲,霧隻要散去,亮朗的太陽就放光。果然,張光良有膽量,當胡瑞恩被押上台時,他壯壯膽,雖有見人就想尿的習慣,但忍住了,沒尿,第一個登了上去,對著台下眾人,解了腰帶,呼地把褲子滑到腳踝,讓大家看陽根上的狗齒印。大家圍上去看,果真很險,再咬偏點重點,也就形似女性,終身寂寞。眾人見他這樣,哄然大笑,使嚴肅氣氛摻進幽默。工作組的人很有能力,幫張光良把褲子拎起來,開始現身說法,現場鼓動,調動群憤,要為張光良雪恥解恨。這情緒上來,張光良傷心地哭了,上去就踢了胡瑞恩一腳,打了兩記耳光,咬牙切齒罵了三句:你這狗娘養的不該養狗!黃瓜你吃得我也吃得!我摘黃瓜你狗咬我手都行,不該咬我下邊!

張光良的膽量,如一盞油燈,照亮了前程,當土改還處在如火如荼的時候,他就參加了革命,在公社當了夥夫。窮人家的娃兒,身蠻手拙,幹起事來缺靈巧,加上大鍋飯不好做,鏟子如鐵鍬,稍稍用得一些力氣,就擂破了鍋子。不久時間,兩口大鍋毀在他手下,壞事成好事,領導沒讓他再做飯,分他在辦公室,天天當個“跑堂人”。後來,公社需要幹部駐村,張光良是幹部,就到了村上,成了名副其實的工作隊員,領導農民搞生產。

在革命的陣營裏,也有規律,三十年媳婦熬成婆,張光良做了公社副主任,身上有了官位,頭上戴了烏紗帽,人叫張主任。黑山這裏,陽光在融融地朗照,照的張光良;春風在徐徐吹拂,撫摸的是張主任。人們在猜,莫非人狗同葬的父親占了地氣,讓後人逞強?黑山人都有求榮心理,老人告辭時,擇陰地勘陰宅,全模擬張光良葬父法則,陪葬一條狗,然而,照樣沒出官人,後來這法則也便罷了。當然,也有人善辨麵部骨骼,發現張光良雖然形貌平常,無天寬地闊之富泰,但氣色尚佳。俗言有論,骨骼管一生之榮枯,氣色定行年之休咎。他常常滿麵紅光,一臉傲顏,回到村裏,邁著與早先不同的步伐,手挽在背後,眼睛有意不看村人,等著人叫他之後方抬頭看人。這一些,是村裏人學不到的氣度,也就不能做官。

黑山人以他為榮,隻要他回村來,見到的人都想與他有個搭理,交了言,好像有榮耀。其實,有些話說出來等於沒說,屬於閑言,但人活著,還得有些閑言碎語才行,世上哪有太多的正經話可說。

光良叔,今天回來了?

張光良就將頭點了點,鼻孔裏吭一下,以示回應。

光良叔天天忙政事,要能力啊!

自然又是點頭,一副傲態。

光良爺,我爹說了,等您有時間了,就接您到我們家坐坐。

張光良看看,誰家小孩也這般客氣,就抬頭看,是胡家順的閨女翠翠。當即,便生出不少反感情緒,一言不發,頭也不點,鼻孔閉得很緊,給了翠翠一個仇視的目光。

胡家順指點過女兒,讓她見了張光良,就搭個言,說句客氣話,舌頭打個滾,不費多少本,話挑明了,氣也就散了,免得日後遭罪。翠翠年歲尚嫩,需要點撥,也就依了爹的話做,然而,卻引來張光良一雙白眼,一臉陰毒。

翠翠心裏說:又有多大本事呢?扁擔大個一字不會認,能和我爹比嗎?

黑山被群峰圈著,一代又一代,難見讀書人,盡管翠翠爹識文斷字,又有多少人看在眼裏呢?文化對於鄉下人,不如糞土,大家用不上文化。大家佩服的是張光良,雖不認得字,照樣能幹政事,照樣能簽文批件,主張著大事情。

每當張光良在村路上走,總有人乞求他:光良叔,你是四處施恩的人,有件事想求求您,但不好意思開口。

求者雖沒把事情說明白,可張光良心中明鏡般清楚,公社管著供銷社,供銷社裏有物質,物質是人人都需要的東西,隻要他願簽批,就能順順當當買到東西,這幾年大家沾過不少便宜。黑山人敬他,多數為這點。張光良在求者麵前,心傲麵傲,偏著頭問:又有啥事?說吧。

求者在張光良麵前,都謙卑得厲害,腰彎成括號,臉笑成彌勒佛,說:娃病多時了,嘴裏沒味,想吃點糖,我們跑了四次稱不到,您開個恩,簽三兩半斤都是大恩大德。

張光良不多說一句話,果真開恩,慢吞吞掏了兜裏筆,拿出備好的紙,站在路上立馬簽,算得現場辦公。隻要回到村,求他的人不少,自然有求必應,手中就這點權,用來幫幫村裏人,也是正常的事,所以筆紙常常備在兜中,用起來方便。他不認得字,自個名也不會寫,曾經嚐試過,但看來看去,一來一去的筆畫十分煩瑣,後來也就不嚐試了,有人找到頭上,就畫個形狀,給供銷社營業員說清楚了,見了他的簽批的紙條就猜形。求者想吃點糖,他就畫個圓圈,那圓算作碗,碗可衝糖水,圓中畫一豎,就是一兩糖,如果畫二豎,就是二兩糖,營業員習慣了,如數給黑山人供應。不過,黑山人不光請他批糖,也有請批煤油的,天天晚上點燈,離不得煤油。他簽批時有特殊符號,要煤油,他就畫燈盞,為了不讓營業員把燈盞看成碗,就在圓燈盞邊上,添加一豆燈光,這樣可與買糖的區別開來。比如說,求他批塊肥皂,或買幾尺布,這些東西他提筆就畫得溜熟。有時,怕求者偷加數量,每次批給誰的東西,他都留了存根,隔得幾日,就去供銷社對賬,自己畫的自己清楚,誰個也鑽不了空子。黑山人老實且憨誠,不改他的筆跡,話說白了,也不敢改啊!在黑山,他的筆跡就是聖旨,人們知道輕重。

人隻要風光了,就想在大眾麵前耀示,出出風頭,是身價的體現。張光良經常回家,但真正在家的時間,卻分外的少,每次喜歡在村路上走,手挽在身後,搖蕩搖蕩,走的全是鴨步,這是做官人的風度。黑山是長長的一個山灣,灣裏人戶住得分散,他就從灣口走到村末端,有人招呼,就應答三五句話,沒人叫,就傲然地把頭垂著,悠閑地走。

翠翠對張光良無好感,覺得經常在村路上逛,沒多大意義,就對人玩笑說,給他取個逛子諢名。翠翠賊膽,竟將諢名取到張光良頭上了,是自找苦頭,自尋煩惱。村裏人嘴尖毛長,把這事露了出去,讓張光良親耳聽到了。聽到了就該給點顏色看看,不然,富農家的女子就翻了天,能成體統嗎?

這天晚上,月亮星星都在天上呈現,田裏蛤蟆叫,地裏蟋蟀叫,村裏有婦人為孩娃招魂:穀娃,快回來吧!穀娃,快回來吧!這婦人的聲音沙啞,喉管裏像堵了水,叫得雖不尖厲,倒還有幾分嚇人。對麵村莊裏,有狗起哄,汪汪一陣叫,山灣有些恐怖氣氛。張光良到了胡家順屋裏,這突如其來地上門,讓胡家順有些慌張,首先望臉色,滿麵陰喪,嚴肅如黑煞神。胡家順把雙手在胸前搓著,試探著問了一句:光良叔咋舍得上寒門走走?

張光良沒有坐,就那麼直直站著,給了一句不冷不熱的話:胡家順,我來沒別的事,隻想給你說一下,以後,別再叫我光良叔了,你家翠翠也別叫我光良爺。

胡家順一驚,像聽到頭上有天雷的炸響:光良叔,咋能這樣說呢?那我以後就改口叫您張主任好不好?

張光良的頭擺了擺,接著又把手搖了搖:啥都不叫,我今天就為這事來的。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再望眼前這張麵孔,像有暴雨傾瀉:光良叔,您說該咋叫我就咋叫,是不是我家有不敬的地方?您直說,我立馬就改掉。

張光良沒有明著發怒,隻是陰喪著一張臉,扭轉身要告辭,走到門口回了一句:以後那就改口吧,叫我逛子就行了。

胡家順覺得大事不好,其中必有原因,便深究一句:光良叔,您真會開玩笑,逛子是懶閑的人,您是公社大幹部,天天忙著公家的政事,誰個不知天高地厚,敢這樣叫您?

沒有爽爽回他,隻有一臉氣憤,遂自己開了門,邁步走出去,不陰不陽遞來一句:別問得太細,你家翠翠全都知道,問她去吧!

事情已經真相大白了,問題出在翠翠身上,這個找罪受的孽女!張光良剛一離開,胡家順氣來得陡,覺得女兒太不該,惹張三,惹李四,哪能惹到張光良頭上了?他出著粗氣,在門後摸出一個棒槌,這是槌衣用的,竟掂在手中要揍人。問翠翠:你說,咋回事?翠翠說:你讓我叫他,我就叫了,他不理我,我就給他取了諢名。胡家順沒言聲,像啞巴在揍人,第一槌打在翠翠膀臂上,第二槌打在屁股上,第三槌打到了腿子上。不知哪一槌如此的重,翠翠倒下了,發出慘慘叫聲,好像有忍不住的疼痛。平素,胡家順寵著女兒,不曾下過毒手,陡地打得慘慘叫,心如刀割,丟下棒槌查看,腿子傷了。胡家順一下子後悔起來,扶起女兒靠在椅上,一臉慚愧,眼中泛潮:爹本來不想打你,但在氣頭上,就打重了。翠,你要明白,土改後我們成了賤人,得罪不起張光良,平時見禍就躲,哪能惹火燒身呢?

翠翠見爹這般愧疚,咬牙忍住疼,不再哭叫,以慰爹心。

結了冰要融化,結了仇要化解,讓日子中多點生存空間。這晚,明月如鏡,星星似銀,山灣裏開始安靜了,胡家順背著翠翠,踩踏著玉玉的光,來到張光良家,求他饒恕。

張光良坐在椅上,一臉盛氣,不言不語。胡家順麵上掛滿笑容,求道:光良叔,大人不見小人過,以後我家賤女再也不敢放肆了。

便有一隻手朝胡家順這邊揮過來:你走吧,別磨蹭,很簡單的事,以後叫我逛子就是了。

胡家順說:您是幹部,是黑山的大人,原諒我一次,我們也是知恩知德的。今天我叫你一聲光良叔,您不應,我不會走的。

胡家順言罷,跪下了,脆脆朗朗叫了一聲:光良叔!

沒有回音,隻有一張陰臉擺在眼前。

接著又叫一聲:光良叔!

終於迎來了霧開日朗的一刻,張光良在鼻孔裏吭了一下,用手指了指說:跪著幹啥呢?

胡家順起來了,有掩飾不住的喜悅,接著讓翠翠跪下,給張光良賠罪,叫一聲光良爺。然而,哪裏彎曲得下去,剛一動,就尖叫開了,聲音慘得怕人。張光良揮揮手說:夜深了,回去吧!

禍從翠翠口中惹出,解鈴還需係鈴人,待把腿傷治好後,再找機會去叫。

牡丹花

說三說四,不如敘個大意。

烈陽掛在天上,天氣燥熱,正是鋤草好時節。隊裏勞力,全都擁在包穀地裏,排成不規則的隊列,薅得塵土飛揚,鋤頭碰擊著石塊,叮叮咣咣響聲一片。

隊長胡大泉給勞力們鼓勁:夥計們,都把鋤頭舞快點,趁著太陽正烈的時候,薅掉的草就不會還生,大家流點汗別可惜,薅過這小山梁就歇息。

張家四禿子說:太陽曬得頭皮發躁,身上乏力,誰有好歌子就唱幾曲,給大家提提精神。

胡大泉倒也同意,集體幹活,要的是個樂,樂起來就解乏提精神。他望望吳貴,招招手說:你嗓腔好,吼幾聲給大家聽聽吧。

吳貴是黑山的土歌手,平時下田上坡,總喜歡唱唱,唱出來人都喜歡聽,落很多讚許。當胡大泉點到自己名了,就沒客氣,不過提了個條件:隊長,還是老規矩,唱幾曲可以,你總不能一毛不拔呀,給一分兩分也表示你的意思。隊長嘛,就得大方點,像個隊長的樣子。

胡大泉搖搖頭說:你這家夥一張薄嘴,每次都這樣,吼幾嗓子就要工分。好吧,收工時給你多記兩分,別再囉唆了,開始唱吧,黃的酸的都端出來。

吳貴臉上有喜色,幹咳一聲,當即便唱起來:

姐在園中割韭菜,

郎在外邊打石塊,

我的郎,

越打越攏來。

張家四禿子也開始犯貪了,向胡大泉提了要求:隊長,一人唱沒意思,我也來唱幾句,腔子沒吳貴的好,你就減半給吧。

胡大泉有些不解說:啊?你這禿子啥時學會唱歌了?莫非太陽從西邊出了!

大家都知道,張家四禿子爹娘死得早,光棍多年,天天在隊裏出工,卻保不住自個肚子。張家四禿子雖不奸猾,但卻有聰明之處,曾堵在村路上,給張光良下了跪,哭過說,自個三十多歲了,別人這大年齡,快當爺了,他卻是光杆司令,天天睡空床,要張光良看在窮苦人的分上,幫他一把,賜點恩德。張光良感動了,也便將這事記在心上,去年在鄰村駐隊,見地主周八爺家有個姑娘,名叫牡丹,長得九分饞人,就動了心思,耍了小權,給張家四禿子做了媒。周八爺膽小,不敢違了張光良意思,雖不情願,但麵子上還連連謝忱,說張主任親自做媒,風光了兒女親事。然而,姑娘反感得很,自個牡丹一枝,麗人麗色,不想插在牛糞上。周八爺能識風向,知道這主兒做媒,哪能得罪?於是,好說歹說,勸女兒嫁給了張家四禿子。牡丹進村後,黑山人都說長得像花,也就叫成了牡丹花,羨慕禿子有豔福。

光棍漢有了老婆,也便有了家,隻是一雙勞力,四隻手不停地挖,仍走不出窮境。張家四禿子為使家況有變,想對得起這枝花,絞盡腦汁算計日子,下雨天晴出工,髒活重活都幹,能掙一分是一分。見吳貴經常在坡地唱歌,一唱,隊長就給工分,他很有些眼饞,就拜吳貴為師。私下裏,也讓老婆教,老婆不會唱歌子,便出了點子,讓他求吳貴,再唱時,幫他一把,讓他也附和幾句,請他在隊長麵前給個好評語。能多掙一分,就多分幾兩穀麥,讓家裏這朵牡丹花安心過日子。吳貴心善,說可以可以,這點忙願幫。現在,張家四禿子給胡大泉提了要求,話落,就望著吳貴,希望快點給評語。吳貴果真言而有信,立馬對胡大泉說:你別小瞧禿子,人家唱得比我好哩!

胡大泉說:那就唱幾句聽聽吧,加一分。

張家四禿子無比興奮,斜著眼向旁邊的老婆看過去,有點耀示的意思,好像成了演員,此時就要上台出演了。他也學吳貴,唱前先咳,清清嗓腔,然後就使勁吼出聲來:

姐在後園掐菜苔,

郎在這邊扔土塊。

要吃菜苔過來掐,

想做那事夜裏來。

後院有棵梧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