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日裏,天氣很冷,下著皚皚白雪,整個城市不再陰暗,不再瘦枯,街道兩旁的樹枝變成了臃腫的銀條,車輛和行人都成了潔白中的點綴。我不敢走出編輯部,和秋石坐在屋裏編稿,手凍僵了,便搓一搓,放在門邊哈點熱氣,腳凍疼了,便站起來跺跺。

我說:“這期刊物沒一篇好稿,不管是政治的還是藝術的,不管是人物話還是語言美,一篇好稿都沒有。”

秋石說:“在紛繁的世界裏,所有人都看中錢了,哪還有心思從事寫作。”

我說:“依傳統的、正統的基督教觀念,人類是完美的、天真的、愚蠢的、快樂的,赤裸著身體在伊甸樂園裏生活的,後來,有了知識,有了智慧,終於變得墮落了。有人借文學作為橋梁,闖入仕途掙雪花銀了;有的下海撈錢當富翁,獨霸女人世界。”

我和秋石同時概歎,歎世界滑稽,歎四季輪回迅速,亦歎人的理智的削弱。

門外進來個人,是女的,我不認識,秋石也不認識。這女的二十六七歲,細條個兒,方臉,戴—副眼鏡,穿一件淺藍色燈芯絨夾點衫。進得門來,顯得很冷靜,很文氣,從夾點衫裏掏出一個信封,看看秋石,遂將目光投到我臉上,很隨便地綻出一點笑,說:“送個稿。”

我把信封接過來,看了信上的字,問她:“外地的?”

“不,本市的。”

“以前沒見你投過稿。”

“不敢。”

“有啥不敢的?”

“真的不敢,這次也隻是寫個試試,清你們指教,發表的事不敢想。”

秋石插了一句話一個作者成功的秘訣是膽量,才、識、力、膽,缺一樣都不行。未先走路,就該相信自己的腳力。”

她側過頭對著秋石笑了一笑。

我拖過一把椅子,請她坐。

“不坐了,我走。稿子看後,不能發也不用退了,扔廢紙簍裏就行了。”。

我笑笑說:“把作者的稿子扔到廢紙簍裏,這是沒道德的編輯。放心吧,有回音。”

“我說真話。”她說。

我問:“你是哪個個單位的 ”

“紅星小學的。”

“老師?請把你的電話號碼留下來。”

她從我的桌上取過筆,在她的信封上寫了電話號碼,說是單位的,上班時間找得到,下班就不在了。

她一走,我就撕開信封,展開稿子看了姓名,她叫路珠。稿子題目是《觀道》。看了這個題目,我覺得不像小說題目,像個雜文題目。不過,稿子的字寫得很清秀,有硬筆書法的味道,字勢的形體美,筆畫的動態美,有清風出袖、明月入懷的意境。我漫不經心地看了下去,是欣賞。這一看,倒使我詫舁,作品呈是常人語,卻有“生”感,雖不乏幼稚,但不是我們常常看到的那些來稿,小溪企圖要唱出大海的歌,那樣的力氣不足。我帶著一絲興奮,一口氣把稿讀完,禁不住罵人:“這個狗日的姓路的女人,簡直是她媽的才女。”我每次看到一篇好稿,總要罵人,惹得秋石必定要急不可耐地看那稿。我們有共同的欣賞水平,隻是他比我小三歲,我先到編輯部,當的是主任,所以,我隻要說好的稿,他必然看得中。他伸過手幾乎是奪了我手中的稿,很快看完,臉上有掩不住的笑容:“顯然這女人是練過功夫的,這正如古人說的,小作家人所常言,我言塞之,大作家是人所難言,我言易之。這個女人不是大路貨。”我說:“她這個主題也不錯,當一個人遭受到挫折、處於進退兩難的境地時,很容易灰心喪誌,因此,要設法恢複當初的信念,立下貫徹到底的決心。這是一個催人向上的作品,我看正好可以發這一期刊物的頭條。”

秋石說夠格,可以為刊物增色了。

我當即按她寫在信封上的電話號碼打去電話,通報了我的姓名,說了她的稿子的處理結果。她在電話中加快了呼吸的節奏,說:“田老師,也許你抬舉我了,我的水平沒有你說的這麼高吧?”

我說:“不是抬舉,馬上發排。”

她說:“田老師,太感謝你了。”

路珠的作品一發表,得到很多讀者的好評,一下子激發了她的創作熱情,以後,每隔十天八天,她總有一篇稿寄到編輯部,裏麵附上兩句簡單的話,說代課很忙,不能聆聽麵教。

我們成了熟人,彼此了解似乎極深了,我幾乎每期刊物都發了她的作品。

她經常打電話向我討教,語氣是那樣的真誠。我說,作家不是教出來的,世上任何一宗手藝都可以帶徒弟,唯有作家靠自己在苦道上掙紮。我說的也是實話,但如果硬說可以教的話,那麼,這個老師不是教理論和經驗,隻能充分肯定習作的成功之處,讓初學寫作的人掌握自己的那點成功經驗,使自尊心得到滿足,在愉悅中前進。

那天,路珠在電話中對我講,她要約我走走。我沒有推辭,同時,這也是我求之不得的事,一個女人請男人散步,應該是男人的幸福。我還從來沒遇到過婚姻之外的女人約我散步這等事。我按約定的時間去了紅星小學。校園的大門左側,有恨水泥電杆,我靠在那兒等她。落日的餘輝把電杆和我影子,一同照得極長。那邊有一條林蔭道,通往烈士陵園,很幽靜,行人不多,隻有一對戀人,靠得極近,慢慢地往前移步。走至一棵鬆樹下,那男的摟了女的,一陣熱烈的親吻,那麼投入,那麼忘我,似乎忘記了周圍的世界。直到烈士陵園那邊過來了一個老人,他們才鬆了環著的臂膀,又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去。

我收回目光,看看校門口,見路珠走了出來,她穿得不豔,是一件烏紅的布襖。她大方地沖我笑笑,叫我田老師。我從電杆那兒走過去,把長長的身影向她射去,接近她時,我有點羞,身上也有些泛熱,但終究感到身價上勝她一籌,故也就變得自然起來。我們隨便地向前走去。

我說:“這地方很美。”

她說:“是美,但我沒去欣賞這裏的美,我隻覺得那邊戰死的烈士好像永遠立著,太陽也能照出他們長長的影子。”

說到影子,我看了一下西邊天際,夕陽已落,天地也在昏暗了。我說:“能感到烈士沒有倒下而且能被太陽照出影子的這種感覺,是感情上的崇高,在理性上已進入了美學。你的那篇《觀道》,正是你這種思想的產物。”

她邀我散步的目的,無外乎要聽聽我對她的作品知評價,抑或想聽聽創作上的秘訣,見我把話說到了她的作品,便很樂意地談到了人生,微笑著說:“我喜歡明亮的主題,喜歡人永世不死。真的,人活著,隻要看見太陽,身強力壯,有健康和溫暖,能夠開懷狂笑,奔向自己麵前的光榮,覺得自己有呼吸著的肺,跳動的心,明辨是非的意誌,能夠談論、思想、希望、戀愛,有母親,有光明,這是最幸福的了。我的《觀道》就是在這種潛意識的激動中寫出來的,首先交給我丈夫看,他說不是個東西,貶得一無是處,我當時很氣,又不能說他評價的不對。把稿放了半個月,那天陽光明媚,我又聽了宋祖英的一支抒情歌,陡地很興奮,坐在陽台上又翻看這稿,覺得對心靈上有點小小的敲擊,這樣,才大著膽送到你們那裏,如果得到了好評,我就繼續寫;如果槍斃了,發誓再不走這條路。沒算到,你們給了我這麼高的抬舉,我當時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說:“創作的人,要有‘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韌勁,有失敗了再戰的勇氣,這樣啥事都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