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五年,長門宮。

“廢後陳氏,上路吧。”小黃門陰陽怪氣地叫了一聲。

陳阿嬌環視四周,忽然笑了:這裏,她已然住了三年。

她記得,在‘巫蠱’之事後,被他廢掉的那一日。她曾抓著聖旨衝出去,想好好的問問他:她究竟是何事做下的巫蠱?他分明知道,她從來不屑如此!

就那一個歌女出身的衛子夫也值得她親自來咒?!笑煞人!她雖然嫉恨她,但更多的是不屑,這般令她不屑的人,她充其量拖出去打殺了事,何苦要行這種事?

長門宮中無日月,她常常獨自品著那廢後之旨:

蠻橫霸道--因她一心都在那一人身上,隻想要他眼中,心中隻看得到她。

毒辣易妒--易妒有,毒辣麼?她自己都不知她做了什麼事,能被說是毒辣。

不孕--她雖然不知道那是為何,但有一點能肯定,絕非她先天有不足。

她的錯有三:其一,竟然愛上了帝王;其二,她家已然壯大,而劉彘,他焉能坐視她陳家做大?其三:她不夠婉轉,不懂得繞指柔,隻會與他針鋒相對,一點點磨光了他的耐心。

說來好笑,當年他求娶她是因為她家竇氏勢大,後來,厭棄她,還是因為竇氏勢大。

其實,被幽禁於長門宮,還是很有好處的。

從初時的不甘,到後來的平淡,再到後來,她便品出了許多曾經看不透,猜不透的事情真相來。

“是誰讓你來的?衛氏?劉彘?”陳阿嬌拿起那杯鳩酒笑道。

那小黃門愣了一下。

“不會是衛氏,她工於心計,從來都依附討好於劉彘。她向來是個聰明的,不會為了逞一時之氣大膽做下這等事來。哦,”陳阿嬌眼眸轉了轉,“你實話告訴我,如今竇家如何了?”

那小黃門一愣。

陳阿嬌心頭悲慟莫名:她知道,她果然是猜中了。

“實與我言!我乃瀕死之人,若你不說實話,我拚了一死,也要拖你墊背!”陳阿嬌舉起酒杯,勢要揚至他麵部,又言,“我終要一死,難道你要同我這個已然必死之人拚個高下?”

那小黃門一咬牙,慌忙作揖:“娘娘息怒……”

“叫我堂邑翁主!”

“堂邑翁主息怒,”那小黃門從善如流道,“竇嬰大人在丞相田蚡幼子婚宴上鬧酒,後被言偽造先帝遺詔,質疑陛下正統之位。後又誣陷丞相與淮南王交往受金某變之陰私。陛下乾綱獨斷,以竇嬰當廷所言不實,欺謾君上罪,偽造遺詔等罪,斬首棄市。竇家抄家。”

“好!好!好!”陳阿嬌鼓掌乃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一個偽造遺詔!欺瞞君上,當真罪惡滔天!該斬,斬的好!不知他當年不聽大母之言,偏要跟著劉彘、田蚡、董仲舒一幹人跑去獨尊什麼儒術時,可曾有料想過今日?!”

她笑的淚水湧出:“難怪,難怪,大母沒了,竇家沒了。難怪我這個廢後也無用了。不錯,不錯,好極,好極!”

她一連說了多個‘好極’,明明語氣並不凶惡,卻聽得那小黃門心驚膽戰。

‘哐’

她猛然將那鳩酒放回幾上。目光狠厲,那小黃門嚇了一跳,以為她要發怒時,卻聽她雲淡風輕地道了一句:“伺候我上路吧。”

她語氣卻異常柔和,仿佛不是在說生死,而是在說今日的天氣一般隨意:“去端水來,我要淨麵。”

那小黃門嚇了一跳,慌忙跳起來:“諾。”

等得出了門,他方一陣迷糊:那分明是個被廢了多年的皇後,他為何要這麼聽她的話?

等得陳阿嬌換上了最愛的衣服,淨麵梳頭畢。她方端起鳩酒來,輕輕瞥了一眼那小黃門:“轉告劉彘,謝謝他教會了我這一課。我陳阿嬌不怨別人,來生,惟願再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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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

一道驚雷撕破天際。

此時正值子時,堂邑侯府,年方六歲的小翁主陳阿嬌抬起頭,睜大眼,看著這一室安靜。

電閃雷鳴中,一大場雨傾盆而下。

原本該被嚇得哭泣的她,隻是緊了緊身上的被褥,慢慢做起,未曾發出一點聲音來。就著閃電看這室內,她心頭不由得一陣激蕩--

她陳阿嬌,回來了!從二十六歲所居的長門宮,回到了六歲時所在的堂邑侯府。

現在的她,不再是那個被幽禁於長門宮中的棄婦,而是天之驕女。沉溺於愛情中的女人都是傻瓜。而她就那般癡傻地為了他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可幽居長門宮那幾年,她終於清醒,回首曾經,終於看透徹了:那原以為濃到極致的愛,原來不過是她一人的獨角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