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7號房間
倘若一聲響動,使時光回過頭去,看見的,一定是507號房間的門打開了。隨著門打開的,還有落鎖已久的記憶,以及在體察了諸諸世象後仍不肯上閂的心靈。我總還能逮住時間披在無數景物上的光影,佇立在門前凝視著黑白雜糅的村莊、錯落起伏的莊稼地、長坡上的樹木和坡下那條讓思緒變得深刻情愫變得典雅的金沙江。
這是一間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屋子,門外是一條過道;屋子後麵,還有一座精致的陽台;從陽台看過圍牆去,是一所中專學校,叫經濟學校,袖珍極了,時下已經搬遷到南岸去了;由於其辦學性質,我把它說成是在算盤珠上滾來滾去的校園。我見過很多簡陋的屋子,也讀過關於陋室的很多文章,領略了每個作者在寫出他們居住的那些彈丸之地的唯美感受和對生命及其價值的思索,但我的這間小屋子大概比他們的還簡單,但明淨,也規則,牆麵的粉刷和地板的平整還算那麼一回事。門口兩側的壁櫃說明這兒曾經是用作學生宿舍的,而我也順便讓這六個壁櫃分別保存一些雜什,但壁櫃門顯得非常單薄,一關一開,總覺得要掉下來似的。我剛住進這屋子時,除了一張簡易的木床和靠近後門的一張寫字桌以外,別無其他擺設。但見天花板上摘掉了日光燈的幾根電線,就像老鼠的尾巴,在寂靜的空間裏掃來掃去。我很快就發現這一切酷似我的性情,簡單,明亮,爽快,也符合我的居住原則:隻要有一間處所,我就能擁有一個世界。從此,這間被標為507號的房間就歸我使用,同我度過了八個春秋;它庇護著我,我擁有它,它的聲色氣息與我的感知在相當的時期內非常融洽。
我弄來幾張課桌,放在屋子中央,把經常閱讀的書籍和寫作用的紙張全放在上麵。起初,桌麵上還算整潔,久了,便淩亂得非常壯觀,常讓來者皺緊眉頭,他們雖然不至於當麵露出鄙夷和厭惡的神色,但那哦啊哦啊的聲音和觸及桌麵立即彈開的眼光,我便明白了他們崇尚富貴。隻是幾個經常來的學生和一些在社會上打拚而迷戀純粹精神生活的人,在桌子旁邊和我瞎侃一通後,半真半假地說,淩亂有什麼不好?淩亂美啊!話倒是說得不錯,但究竟誰能從淩亂中爬梳出秩序,找到美,尤其是我經常對他們提及的接近抽象的秩序和成為抽象的美?他們如若進行這項工作,怕是不肯的。我最大的樂趣就是不必在乎桌子什麼時候該整潔,該打掃,該重新排列序目,也不必在乎桌子是課桌還是什麼老板桌,也不在乎油漆脫落,抽屜抽動的聲音如何奸汙了耳廓,也不在乎和桌子成親家的椅子夠不夠檔次。我喜歡的就是那點隨意,隨意抽一本書讀上幾個小時,把寫好的文章隨意往桌上一扔,而需要時即刻就能找到,隨意在墊在桌麵上的報紙或白紙上寫一些更隨意、甚至是庸俗的文字或一些單線條畫,或者把一些購買東西後別人找補的零鈔丟在上麵,不必擔心它們會突然失蹤,疲倦了隨意往上麵一趴,就能睡個黑白不辨死活不知,隨意將信件放在桌上,閱過的和沒閱過的一目了然,也能在隨意的情緒間拆讀和回複。這樣一來,全亂了,但絕對不是某個老先生說的雜亂無章,他進門時小心翼翼到了躡手躡腳的地步,十二分可笑;我內心早已經為這幾張桌子和上麵的東西編排了程序,我熟悉它們,就像熟悉一些老友的臉和性子,熟悉自己身體的每個機件一樣。別人自然會以他們的見識和意見來看待我這屋子中央的龐然大物,時常喋喋不休,我自然不作計較。倒是有幾個好心的女生曾經在某次來訪時把三張桌子拚成的台麵給細致地整理了一通,害得我在她們有序的排列中去尋找我無序的組裝,結果可想而知,我累得腰背都要佝僂了,才找到兩篇寫在散紙上的文章和幾封要彙出的信。幾乎每個深夜,我都坐在這堆淩亂之物的旁邊,看文字如何舞蹈,看時間如何被夜晚一口口吞下,看人生如何在有夢和無夢之間癡呆地坐著,看睡態中的眾生虔誠地朝歲月深處飄去。
我之所以不使用那張寫字桌,是因為它過於的方正(若放在現在,它早是文物了)和沉重,伏在桌上寫字看書,我感覺相當異樣和笨拙。隻是在某些時辰,坐在它麵前,單單是因為它靠近窗戶,在黃昏時節能很好地看到西邊天上的太陽,而對麵那座山包很像猴子弓著背時的模樣,那輪紅得要化的殘陽,酷似那隻泥猴子的屁股了。
在寫字桌旁邊,有一隻凳子,凳子旁邊是一張當時比較流行的學生單人桌。凳子上是一隻小巧的電爐,深夜肚子嚷嚷時,我就隨意煮點粥和麵條什麼的。白天裏什麼飲食都調不動胃口的積極性,倒是深夜裏,即使是一碗素油麵條或一隻白水雞蛋,也成了美食。倘若沒有可煮的東西,便到底樓守門老頭那兒去買方便麵,有時是買香煙,那善良的老頭即使睡得如何癡迷,都是有求必應。這是一個讓人感動的老人。除了吃的,還得有聽的,那張小桌子上就擺放著一台從學校音像室借來的錄音機,先是一台小的,後來換成了一台大的,盡管機身已顯老態,但效果非常好,是上海貨。那牌子忘記了,但那質量和名聲,同當時在中國極度流行的永久牌自行車一樣響。音樂是一種讓人快活的精神享受,工作和生活的勞累隻要在旋律的糾纏和撫慰中,很快就會得到恢複,而從小就喜歡音樂,致使我必須有這樣簡單的設備,來製作我的生活和享受廓遠的精神世界。梁實秋是不喜歡音樂的,除了他說他自己沒長出一雙屬於音樂的耳朵之外,恐怕還在於他對音樂的某種偏見和對自我精神領域的過於自戀。那時,既喜歡民樂,也喜歡流行歌曲。民樂主要是二泉映月江河水高山流水梁祝春江花月夜之類的,流行歌曲是有所選擇的,主要喜歡當時讓年輕人沒心沒肺地傳唱的台灣歌人的作品,如王傑薑育恒童安格潘美辰趙傳費玉清等,而我聽得最多的是王傑的作品,盒帶也買得最多,至今還好好地保存著。聽多了,便有了共鳴,實在感慨極了,便寫了一本散文詩集,為老王寫的。那是一些憂鬱孤獨到骨子裏的歌曲,唱這些歌的人,仿佛就是一個在夜深人靜時,與你共對一盞青燈,共飲一杯愁緒的老哥。我始終相信,當年從每個文字到每個音符都將聽者打動的人,在今天是難以找到了。一段時間裏的情緒,如那段歲月裏的歌,隻能回到當時才能找到真正的應答。這507式的音樂,往往隻在別人被夢俘虜時播放,聲音低得隻有我能撿拾到,感知到。是的,來自靈魂裏的所有聲音,也隻能讓自己在安謐中聆聽,並讓自己精心儲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