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蘇壩小鎮似乎就我一個人醒著,或者,就我一個人活著。我聽不到一個人的聲音,當然,我也看不到空綽的街麵上行人的蹤影。 人們都跑到何處去了呢?如果說人類懶惰到極致的方式之一就是午眠的話,那午眠就是人類蒞臨死亡已不遠的征兆了。如此亮麗的夏天,瞧瞧陽光的力度、空氣的透明度和風的溫柔度都不能使人產生好奇、親近和愉悅,人們反而樂陷於一張床榻,一件廉價的電器鼓吹的熱風和兩三個小時的鼾聲。 睡眠是另一類型的死亡,雖然它會在另一時醒來。 我想到了這樣一個問題:生理現象遠比哲學、倫理學、道德學和文藝現象複雜得多。它們迫使人類在多數情形下由不得自己去思索就已產生或結束。即使思索過了,人類的舉動通常是聳聳肩膀而已,這就使我們不難理解為什麼抽象的東西往往使感到玄秘和惱火,有時還將之嗤為膚淺,而形象生動的生理現象之類的東西,卻又讓人親切、畏懼、炫目,以及難以完整的思索。 睡眠是多麼的寧靜和美麗,如果加上我們不再做夢的話。但處於睡眠時期的麵孔和姿態又是多麼的醜陋,就像被扭曲了的某種真實。難怪我們經常會產生這樣的想法:從一個睡者的臉上,我們可以發現他的天性。也就是說,睡眠時的人最真實。但我們似乎又會發現,我們又錯了。錯的原因在於我們都是表麵的好奇者而非本質的發掘者。 啊,肉體,從童年的嬌嫩,少年的蓬勃,到青春的鮮亮,再到中老年的枯竭,我們對它的態度,是戴了有色眼鏡的。 人類珍愛自己的肉體,因而選擇了衣服,借以遮羞,殊不知卻欲蓋彌彰,產生了諸如淫邪之類的罪惡。如果有人敢對公眾宣布人類要進步,最迫切之舉就是懲罰肉體,以此鞭撻靈魂,罪惡就會減少,或者消亡的話,這個人一定是有非凡勇力和學識的。 事實證明,如此而來的後果最終導致人性向惡的方向急劇轉換。人類從來都沒有勇氣正視自己的肉體,宗教甚至視肉體為髒物,無數傑作中的文字如花開花謝,雖然有春天的美妙幻影,但那種偽裝的、膽怯的、無力的描寫、刻畫,顯示出人們的乖戾、無趣和軟弱。從理論角度看,人們多在有意無意地違背人本原則。衛道士們勸誡公眾注意社會公德,警示年輕人不得隨意做越軌行為,可他卻在毫無愛情的昏暗的環境下雲裏雨裏。肉欲的發泄並不是我們所讚美的肉體之美,而除了肉欲已無任何一點詩意的感覺,肉體對精神來說無疑是腐朽的。這樣一來,關於靈魂,關於精神,也隻不過是癡人說夢話罷了。 人們睡得如此甜蜜,肉體的休克,時間的打烊,使思維進入了死亡狀態。 睡眠是沒有思想的,即使有夢。

阿魯耶達,此刻,你也在睡眠? 我已經讀完略薩的《世界末日之站》,現在我又拿起了美輪美奐的泰戈爾的詩集,我已經完全被這個詩魔的詞句包圍。我知道你對這位印度大人物的文章不那麼熱衷,他營造的那種充滿了大自然盎然的生機,音樂如印度洋上吹來的和風無處不在,還有......啊,我怎麼對你說得清呢? 我疑心你是受了那個教散文的副教授的影響,他無疑是楊朔、劉白羽的崇拜者,他的文章也是這樣實踐的,因而他對泰戈爾就不屑一顧,說什麼散文詩,嗬至少是散文詩的意蘊充其量也隻是小菜一碟。 教室裏立即嘩然。師大中文係還沒有出過大文豪,就那麼幾個省作家協會會員,雖也有豆腐大豆腐小的文章發表,學生也敬重的,但他們對泰戈爾又研究得多還是少呢?至少,在評判人時,自己首先得考慮自己是否有評判的資格和底氣。如果從個人喜好來說,這中年先生也不應該這般武斷呀。當然,他此說也無可厚非,咱中國也是文學大國,怎能長他人誌氣,滅了自家威風呢? 大學生的銳氣是不能受挫、也沒有被汙染的,大家議論紛紛,繼爾立即對這位散文作機先生發難,雙方爭執不下。 我也在其中,但我隻說了一句就不再說了,那句話是:“隨意否定一個人,不管他是名人還是市井小民,都是膚淺的;既然您不喜歡泰戈爾,就請別在課堂上講解他!” 還有一句話我沒說出來,現在我說給你聽:“否則,你的見解同你上課的風格一樣,讓人惡心!” 你說說,這位先生是不是有些酸葡萄情緒? 我的話冒犯了那位先生,我承認我的確過分了一些。幸好先生肚量大,對大家優雅一笑就完事了。後來我才明白,他眼中根本就容不下他的學生,我們的爭論他自然更不屑一顧,想想,人家可是連泰戈爾都不放在眼裏的。 但你的那句話則讓我吃驚不小,你木訥良久才說:“老師說得有道理,泰戈爾嘛……”我追問道,泰戈爾怎麼的?你囁嚅道:“我也說不上來,老師說的意思就是,就是我的意思。” 我搖了搖頭。那一瞬間,我明白了什麼叫觀點自由。大學生嘛,誰個不喜歡標新立異的?但我們談論的對象是泰戈爾呀! 我隻有睡覺去。啊,又是一番美美的睡眠,先生說了什麼,我在夢中聽到了,醒來後卻什麼也記不得了。在旁邊上課的是外語係的人,當時,我真惱怒轉換教室了你也不叫我一聲。 不過,我生日那天你卻送了一本泰戈爾的詩集給我。你這小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