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導者(一生光陰)(1 / 3)

引導者(一生光陰)

那一年我剛滿十四歲,上初一,書上說這個年齡的男孩會變得極度關注自我。我喜歡穿很酷的衣服,說很酷的話,做很酷的事。比如像操場上的胖子一樣,他穿著一身特流行的牛仔服,嘴裏罵罵咧咧的打著籃球。瘦子和矮子在防守他,他投籃不中,罵了聲“Fuck”。這個詞是在校門口小錄像廳裏放的外國電影裏學來的,當他明白這就是外國的“操”時,頓時成了口頭語。英語老師和語文老師都覺得這在他身上算是一個進步。

我穿著校服遠遠的坐在操場邊上,看著操場對麵坐著的一群女孩。她們在看打籃球,或者在看打籃球的人。僅僅初中而已,女孩們就已經開始喜歡運動型的男孩了。聽那些女孩的尖叫聲,就知道她們有多淺薄。但我知道自己的心裏是渴望那些淺薄的女孩為我尖叫的。可惜我腳上的舊膠鞋不適合打籃球,而且我也沒有胖子那麼高的個頭。

下課鈴響了,體育課時今天的最後一節課,我穿過操場,來到四班門口等夏小禪。我們倆是鄰居,也是小學同學,即使上了初中,我們仍然保持著一起上學放學的習慣。我很喜歡去小禪家裏,她家信佛,專門供著一個佛龕,她父母每天都會上香。我也見過小禪上香,那種虔誠讓沒什麼信仰的我也不自禁的覺得很嚴肅。當然我最大的興趣還是佛前供著的各種水果,我家裏平時是不會買什麼水果的,小禪家境比我家好,因此上供是毫不吝嗇的。記得我第一次去她家時,她父母就拿了佛前的供果給我吃,我當時雖小,卻也知道不好意思:“我吃了,佛吃什麼啊?”小禪母親笑笑:“供一天就行了,上供人吃,心到佛知。供果辟邪,吃吧。”辟邪不辟邪我不在乎,但水果好吃卻是真的,從那時起我就經常光顧小禪家去複習功課。

小禪出來了,她衝我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你出來這麼早?”我點點頭:“今天我們體育課。”我們倆並肩走著,沒走出兩步就被人攔住了。胖子騎在他新買的山地車上,牛仔裝上的銅紐扣個個擦得鋥亮,身邊站著他的左膀右臂,矮子和瘦子。胖子追小禪已經是全校皆知的事,但小禪討厭他同樣全校皆知。我很奇怪怎麼會有他這種死皮賴臉的人。胖子的小眼睛直接越過我盯在小禪的臉上:“小禪,我給你寫信你怎麼不回啊?”小禪臉一下子紅了:“我壓根沒看,以後別給我寫那些東西。”胖子急了:“你連看都沒看?那裏還有汪國真的詩呢!”我忍不住“哈”了一聲,難怪這兩天我看瘦子桌子上擺著一本汪國真的詩集,我還以為他發燒了呢,原來是給胖子準備的。

胖子認為我在嘲笑他,他瞪著我:“你笑什麼?”我搖搖頭:“我沒笑啊。”實話說,我心裏有點怕他。胖子看著小禪:“以後我送你回家。這山地車減震特好,保證不顛。”小禪臉更紅了,拉了我一把:“咱們走。”我和小禪繞過胖子,準備離開。

我的脖領子被胖子從後麵揪住了,然後腿上被人踢了一腳。我倒下時瘦子和矮子已經撲在我身上,胖子則像指揮官一樣指揮他們揍我,小禪急得直喊,然而附近的同學卻沒有人敢管,胖子在學校裏是有名的混子,他爹在社會上也是。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老師來了”,他們三個才跑掉,臨走時胖子惡狠狠的警告我:“以後再讓我看見你和她一起走,我就打死你!”小禪扶我站起來時我甩開了她,我的鼻子在流血,眼圈裏還帶著眼淚,後者更讓我難堪。我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羞辱了,在這個年紀的男孩看來,簡直生不如死。

到家後我什麼也沒說。父母看到我一身的土和臉上的傷,隻是歎了口氣,他們都是老實人,我小時挨打也曾帶著我去評過理,但都被人家一句“孩子的事大人別摻和”給頂回來了。本來我和他們一樣老實,但今天不一樣了,我要報仇!大人們不會明白孩子的自尊心有時比大人的更強更可怕。

吃完晚飯,我從廚房裏拿了一把刀,是平時用來剔肉的,鋒利無比。我趁父母不注意溜出了家,向學校方向走去。現在是夏天,天黑得晚,胖子每天吃晚飯還會帶著人去操場打球,如果運氣好,也可能隻有他們三個人。

我出門時被小禪隔著窗戶看見了,她放下飯碗跑出來跟著我,問我幹什麼去。我想甩掉她,就告訴她我課本落在教室了。她將信將疑,卻仍然不肯回家,一直跟著我。我心裏忽然湧起一股豪情,也罷,當著她的麵我宰了胖子,也算給她出口氣。

在我家和學校中間有個工地,裏麵是生產水泥板的。工人們把水泥和鋼筋壓在一起,等幹燥就成了我們說的預製板,是新興起來的一種蓋房子方式。為了縮短路線,我決定從工地穿過去,反正現在工人們也都回家了。

我走進工地時小禪跟在我身邊,勸我別去學校了,她可以把課本借給我。她一定是從我的眼神和袖子的姿勢上發現有些不對了。我不聽她的,繼續往前走,這時一個男人迎麵走了過來。這應該是工地上的工人,也許是值班的,臉上似乎是一層泥灰,看不清模樣。但他身上穿的一套牛仔服款式十分新穎,這讓我有些拿不準。他看見我,明顯愣了一下,似乎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右臂上。我的右手鎖在袖筒裏,手裏握著刀。他似乎能看透我的衣服,我從他目光中看到了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情:驚恐、狂喜、不可思議,混合在一起。

我想繞過他,他卻急切地說:“等一下,小兄弟,你想去找人報仇對吧。”我嚇了一跳,忙扭頭看小禪,好在她似乎並沒有注意他的話,仍然在看著我。我故作高深的問:“你怎麼知道的?”他苦笑了一下:“我怎麼會不知道?小兄弟,說別的你也不信,我是算命的,我能給人看未來的事。”平時這種無聊的話我都嗤之以鼻,但不知為什麼,我卻對這個剛見麵的陌生人有種莫名的信賴感。他接著說:“如果你捅胖子一刀,他不過縫十針,你卻要在少管所裏呆上一年。出來後因為案底連工作都找不著,隻能在工地上給人攪水泥。其實你根本不用去報仇,那胖子再過幾年就要跳樓自殺了,矮子在工地上幹活,手被機器壓壞了。他們都這麼慘了,你還和他們賭什麼氣啊?”

我懷疑的看著他。他的目光和我相對,然後我的眼前忽然像放電影片花一樣,出現了一幕幕的畫麵。我在少管所裏排號領著食物,樣子要多頹廢有多頹廢;胖子在空中飛翔的時候倒頗有些瀟灑,但摔到地上的時候一片狼藉。盡管畫麵是黑白的,但卻離我極近,那飛濺的血肉似乎就要噴到我的臉上一樣。

我嚇了一跳,回過神來時,那人已經走了。我定了定神,對小禪說:“咱們回去吧,我想明白了,就算他是胡說八道,我也犯不上為了死胖子蹲監獄。”小禪跟在我身後,滿臉不解和驚慌:“你在胡說些什麼呀?”

從那以後,我盡量避開胖子,過了幾天,他也沒心情找我麻煩了。他爹在一次和其他混混的衝突中被捅死了,家裏的頂梁柱和收入來源都沒了。胖子一下子沒了那股囂張的氣焰,不打籃球了,也不請別人吃飯了,瘦子和矮子沒了好處,也不跟他一起混了。胖子似乎一下子變得懂事了,居然也開始認真學習了。有時還會跟我請教一兩道問題,我一般都會給他解答,碰上繁忙時,也會沒好氣的拒絕他。每當這時,他總是尷尬的笑笑,轉身離開。

中考時,我和小禪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胖子沒考上,他媽借錢供他自費上了高中。矮子沒考上也沒念自費,輟學了。

高考前,胖子從樓上跳下來了,在跳下來之前的摸底考試裏他考了全班的倒數第三。當時我正在樓下背英語,聽到有人喊抬頭的時候,正看到一個肥碩的身體從空中飄落,一如那天傍晚看到的片花。飛濺的血肉離我極近,而且是血紅血紅的。

時隔久遠,我對那天傍晚碰到的算命人其實記憶已經漸漸模糊,但胖子跳樓那熟悉的一幕又喚醒了我。我一時間呆若木雞。那究竟是幻覺,還是神仙?我問過小禪,她說那天她早就看見了我袖子裏的刀,嚇得魂不附體,至於在工地裏,她隻顧勸我,壓根沒注意到還有別人,更沒注意到我和誰說過話。我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直到我看了一本心理學方麵的書,才找到合理的答案:其實當年我並沒有碰上過什麼算命的,也並沒有預先看到過胖子跳樓。是我後來看到胖子跳樓後自己杜撰了當年的回憶。人的記憶是不可靠的,尤其是先後順序。至於我為什麼沒有去找胖子算賬,肯定是因為當時小禪的勸阻。

我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大學,小禪當然和我考的同一所學校,不過她考的是外語係,而我則是中文係。在大學裏談戀愛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因此我和小禪終於可以不用遮遮掩掩了,名正言順的成了戀人。學校剛剛獲得政府投資,正在興建號稱全國最好的圖書館之一。雖然剛剛破土動工,但我們每次走過工地時都會駐足看上一會兒,憧憬兩年後可以坐進去談戀愛。

可惜直到三年後圖書館才竣工,此時我們已經在開始四處奔走,尋找工作了。小禪憑借一口流利英語,在一個外企裏獲得了實習的機會。我學的中文係工作就比較難找,不過還是混進了一家雜誌社當實習編輯。

看稿子很累,尤其是實習編輯,大量垃圾稿件都歸我處理。因此我常常在午飯後抓緊時間睡上一會兒,防止下午會無精打采。編輯部裏很多人都有午睡的習慣,編輯這工作不像體力勞動,不可能在半睡半醒時堅持。

夏日午後,我的雙腳套在悶熱的皮鞋裏,極不舒服的睡著。一個人出現在我桌子前麵,臉上像隔了一層霧般看不清。他穿著一身西裝,但質量不怎麼樣,像廉價的滾包貨。

他的聲音中充滿疲憊:“這工作不是你該幹的,你得換一份。”我忽然想起這個人是誰,他是那個算命的,但比當年老了。我一肚子問題想問他,比如下一期的雙色球號碼,但我還是先回答了他:“為什麼?現在找一份工作不容易,這工作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啊。”他搖搖頭:“這工作不適合你,換一份吧,否則你不會有前途,而且隨時會失業。”我不想再廢話了,直接問他:“下一期雙色球號碼你能告訴我嗎?”他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下一期是哪一期。”我冷笑道:“我在做夢,對吧?我聽家裏人說矮子過得挺好,掙了不少錢,家裏還蓋了新房。這和當年你說的不一樣啊。人在情緒極度激動時會發生人格分裂,你就是我的分裂人格,我知道的事,你也知道,我不知道的事,你同樣不知道。就像雙色球的號碼,就是我戳穿你的工具。不管你是怎麼產生的,我都不再需要了,請離開吧。”我很有氣勢的一拍桌子,至少吵醒了三個人,他們不滿的看了我一眼繼續睡了。那人不見了,辦公室的工作格如同蜂窩,而我恰好在中間的格子,除了身後,三麵都是封閉的格子牆,他怎麼可能在我桌子前麵呢?最合理的解釋,這是個夢,毫無疑問。

實習期間學校允許我們住在學生宿舍裏,我每天晚上都要倒上幾趟車,到學校時已經很晚了。小禪的公司班車在學校附近有一站,因此她總是比我回來得早。我們還是學生,不敢住到一起,因此見麵的時間主要在周末。外企很忙,編輯工作時間不固定,因此我們見麵機會並不多。

為了節省一點路,我總是橫穿圖書館旁的工地回宿舍。圖書館已經竣工,但旁邊還要建一個副樓,因此工地還是工地,隻是規模小了,建築隊也換了一家小的。

我穿過工地時看大門的喊我停住。我知道工地門口有個牌子“施工重地,閑人免進”,不過他們不管本校的學生。我掏出學生證走過去:“師傅,我是本校學生。”他接過學生證仔細看看,又看看我:“天,我真沒認錯。”|我借著工地昏暗的燈光看他,看門人摘下安全帽,抬頭看著我笑。他比我矮半頭,臉上都是灰,但我還是認出來了,他是矮子。

我們坐在水泥柱子上聊了很久。他說這是他三舅的建築隊,是轉了好幾手才包的這個活。他說他聽說了胖子跳樓,但趕過去時胖子已經火化了。他說他看著我穿過這裏好幾次了,卻總是不敢認,今天才鼓起勇氣喊了我一聲。

我說一般看大門的都是老頭啊,怎麼讓你看大門呢?他伸出了右手,隻剩拇指的右手。我像被一個驚雷劈中了一樣,半晌說不出話。他以為我被他的手嚇到了,苦笑著說:“軋鋼筋時弄的,好幾年了,老板賠了錢,給家裏蓋房子了。我三舅包了個小工程隊,就帶上我了。也幹不了什麼活,看看大門還行。”

他不知道我的驚駭另有原因。

臨走時,我忽然意識到他身上穿著的衣服,是一款民工們常穿的勞動布的。多年前這種布料做成的牛仔服曾是高端的象征,但如今這種布料被大量的用作勞保服裝上,徹底回歸了勞動者的本色。

這就是我在第一次見到算命的身上穿的衣服。

第二天,我辭職了。同學們都覺得我瘋了,小禪對我的行為同樣不理解,但她並沒有說什麼,她相信我有自己的理由。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告訴她我的理由是一個邪門的夢時,她會不會也覺得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