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麼的,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不知不覺地,滿臉都是淚水。我趴在桌子上,我想盡量控製著自己不要哭出聲來,於是緊緊皺著眉、咬緊了牙,我感覺到自己的全身都在發抖。
“老師!朱峰哭了!”
“沒事,”吳老師的聲音很低沉,“他心裏委屈,哭哭就好了。我們自己寫作業,好不好?”
我實在控製不了了。
在安靜的教室裏,我的哭聲是這麼響亮。
是的,我心裏委屈,我要哭出來,哪怕我的同學們會笑話我,我也要哭出來!
六年中,我是多麼羨慕別人有媽媽!別人可以一走出校門就把書包扔給媽媽,然後很誇張地說“累死了”,我不能;別人可以央求媽媽給買一支冰激淩,不能如願了就撅著嘴死活不挪步,我不能;別人可以向小夥伴們吹牛說自己的媽媽多麼漂亮,多麼能幹,我不能;別人生了病就可以依偎在媽媽的懷裏,數媽媽頭上的白發,我不能。
我甚至不能響亮地叫一聲“媽媽”。嬸嬸對我很好,像媽媽一樣,但是她不是我媽媽,我知道。有時候她也會逗我,叫“媽媽”吧?我笑笑,躲開,心裏卻是酸酸的。
所以,我喜歡在睡覺前胡思亂想。我想我見到了媽媽,媽媽很漂亮很能幹,媽媽對我微笑,然後把我緊緊摟在懷裏,媽媽拿出最甜的糖放進我的嘴裏,媽媽對我說“你是媽媽的心肝寶貝”。這樣想著想著,我就會躲在被窩裏小聲叫著“媽媽、媽媽……”媽媽,你會聽見麼?我恨媽媽。
叔叔嬸嬸以為我沒有聽到,其實我聽到過他們關於我媽媽的談話。他們說我媽媽又結婚後馬上就生了一個小妹妹,她生活得不錯,那個叔叔對她很好。
哦,她又有了心肝寶貝,她生活得不錯。她連個電話也不肯給我打,更不要說見我了。媽媽不要我了。
可是今天,她怎麼又來了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學校的,腳底下跟踩著棉花似的。出了校門,走了幾步,忽然感到身後有人。我轉過頭來,原來是吳老師。
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我以為他要說什麼,他卻隻是再次拍了拍我,就往回走了。
我忽然就變得分外鎮靜。
是妹妹給我開的門。我走進家,我的叔叔、嬸嬸和另一個女人坐在沙發上,他們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裏似乎有很複雜的含意。那個應該是我媽媽的人很惶恐地站起來,張張嘴,想要說什麼,卻又把嘴閉上。當她再次張開嘴的時候,我聽到一聲仿佛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招呼:“回來了?”
我很鎮定地向他們點點頭,說了句“我回來了”,就像一個大人。我以為我會再次流淚,但是我沒有。
屋子裏的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一樣。我們很安靜地吃飯,她的筷子有好幾次都想夾著好吃的送到我的碗裏,而我總是看似無意地躲開。叔叔清了好幾次喉嚨,卻總是沒有說出一個字。平常活潑得就像屁股底下安彈簧、嘴巴上裝著機關槍的妹妹,也很乖巧地默默吃飯,連把菜往肚子裏咽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走了!”飯碗一放,我起身去拿書包。
“峰——”是她的聲音。
下午,我請了假。準確地講,是我的叔叔替我向老師請了假。“陪你媽去照個相吧。”叔叔這麼說著,眼睛卻一直沒有看我,他低下頭,兩隻腳局促不安地在原地晃來晃去。
照相館不算近,走路得半個小時。我在前麵走,她在後麵跟著。我故意走得很快,邊走邊踢著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