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理枝
阿市如勝家所願嫁給了他。
成婚之夜,她穿著一身新嫁衣,等著新丈夫的臨幸。第二次婚姻讓織田市對於洞房已毫無懼怕,亦毫無期待。她隻盤算著如何能籠絡住丈夫的心,讓他為自己效力。
勝家結束酒宴回來了。他恭恭敬敬地向阿市行了個禮,然後與她並肩坐下,不忘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讓織田市一下子對他又多了幾分好感,反而希望和他坐得近一些。
“我是信長將軍的老家臣了,可以說,是看著夫人長大的。我比您的父親還年長,實在不應該對您產生什麼非分之想。但是那年夫人十六歲的成人禮,當我看到一個可愛的姑娘蛻變成一位絕美女人時,我突然感覺我變得年輕了,有一種少年的衝動在我體內激蕩,那是一種猶如初戀般的情感。”
蒼老而有些沙啞的聲音,在這裏停頓了一下。此刻,阿市看到。這位70歲的粗豪老武士臉上,竟浮現出一抹紅暈。
阿市淺淺地笑了笑:“您比築前守大人(注:秀吉)強不知多少倍,您寬厚且勇敢,嫁給您,我很安心。”
阿市的淺笑讓勝家幾乎迷醉。“我會,盡我餘生所有的力量,使夫人感到安心。中國有句古詩,叫‘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
長生殿
紅燭跳了幾下,啪啪爆了兩聲,熄滅了。
屋裏簾幕浮動,織田市小心翼翼地將玉釵從散亂的頭發中抽出來,揉了揉後腦,手上黏黏的,果然,剛才的暴風驟雨之中,無暇顧及的玉釵在震蕩中將頭皮刮破,滲出絲絲血跡。
織田市沒有意料到,古稀之年的丈夫依然激情澎湃,那強悍中不乏溫柔,讓久旱逢甘露的織田市心田中仿佛灑下一陣蜜雨。她一時忘卻了仇恨,看著丈夫遍布皺紋和滄桑、卻依然俊朗英武的眉眼,心想,就這樣跟這個人過一輩子,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了吧。
她躺在男人溫柔的懷抱中,那人輕輕地吻著她的額頭。她抬頭看去,依然是滿麵皺紋,頭發斑白,但仔細端詳這個人的容貌卻有些不一樣,眉宇間更有一股舍我其誰的傲氣,他帶著明黃色的頭冠,一半頭發披散下來,衣服也是明黃色的。
而自己,剛剛的赤身裸體不知在何時罩上了薄紗,這紗裙的華美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煙紅的紗掩映著雪白的皮膚,如夢似幻。她環顧四周,高挑的房梁撐起一座她從來無法想象的壯麗殿宇,殿內一座雕工精美絕倫的銅鶴香爐嫋嫋地噴著香霧,那香味也是她從來沒有聞過的,但又是那樣熟悉,仿佛日日都置身於這香味兒裏。“長生殿……”
她喃喃自語道,她驚訝於自己怎麼知道這座殿宇的名字,她明白她又來到了夢裏。可這次,那懷抱的溫暖是那樣的真實,香味兒、薄紗的觸感都逼真得令她無法不信服。那個聲音在耳邊低吟,還熱熱地噴著氣:“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朕願與你生生世世做夫妻,朕願把江山拱手與你,愛妃……環兒……”
不知為何,阿市聽到這話卻是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淚水一下子盈滿眼眶。
崩塌
阿市是在信長遭遇本能寺之變後隕落後嫁給勝家的,一年後,也就是1583年,勝家和秀吉這對宿敵,終於走到了決戰時刻。然而,在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賤嶽會戰中,勝家戰敗,逃回大本營北之莊決定死守。
四月二十三日,秀吉大軍包圍了北之莊。
勝家是在深夜回城的。正月以來連續傳來的捷報,一直讓阿市心情很好。倉促迎接丈夫歸來,阿市還在為自己沒能盛裝打扮而懊惱。直到一身狼狽的丈夫夾帶著風聲雪氣粗魯地推門而入,織田市才後背一緊,她還沒來得及責怪丈夫的無禮,就拚命抑製腦海中蹦出的不祥的念頭。
“阿市,我們戰敗了。”預感轉眼成真。
勝家忙亂而迅速地為妻子披上衣服,“你出去投降吧,沒人會把你怎麼樣。”他將一個裝滿金銀的包袱塞到她懷裏,雙手緊緊地箍住她的肩膀。
阿市不可思議地看著勝家,堅定地搖了搖頭。她絕不願向殺子仇人投降。
然而,不知什麼時候,家臣們已將門口層層堵住。這時,其中響起一個聲音,說:“請夫人自裁。因為這場戰爭是因你而起。”
勝家出離憤怒,他希望壓製住部屬,但此刻,已經沒有人聽從他的命令了。
阿市錯愕的臉上漸漸浮現出笑容,這不就是她時常在夢中看到的一幕,狂熱的士兵的眼睛,充滿著殺氣,她看到了刀尖淌血,背後起火,馬蹄紛遝,煙塵四起,那是她的世界崩塌的景象。
家臣們還在爭論著,卻沒有注意到,吟誦完辭世歌“夏夜短暫飄渺夢杜鵑聲聲催淚別”,藏在袖中的玉釵,刹那間沒入她的玉頸。鮮血像三月的桃花雨灑落滿地,家臣愕然,勝家也愕然。片刻後,勝家俯身抱起阿市,步向北之莊天守閣的最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