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副官終於鬆開了緊握著的手,躺在威爾懷裏一動不動的時候,會場裏還剩下的活人用一隻手就能數完。動亂中一匹橫衝直撞的赤馬將房頂撞出了個大窟窿,凜冽的寒風便從這木牆頂上的大洞吹了進來,持續控製著會場裏的氛圍。在這四周的木牆上到處是焦黑的顏色,幸好借著大雪的掩埋,才並沒有著起火星子。
大胡子揚起鼻頭仔細嗅了嗅,似乎是覺察到了空氣中飄蕩著的烤肉味。不過可惜的是,烤得有些過了頭,大概是某個不幸的家夥,口袋裏裝著的火藥被一股腦兒地引爆了。他皺著眉頭環顧了下四周,銀質燭台上沾滿了凝固的蠟油,四處散落;缺胳膊少腿兒的桌椅上遍布著劍痕與彈痕,就像數百頭野牛狂奔過一樣。看這光景,誰又能想象得出就在半個時辰之前,此處還是有著上百號人的議廳,經過片刻短兵相接地激戰,現在卻隻剩下寥寥數人。雖說幸存者大都受了些傷,但好歹還是活人,與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可有著天壤之別,當然,也許隻是暫時的區別。
維爾北部的天氣原本就冷得讓人睜不開眼,配上此時的境況,空氣更顯得凝結了一般。對於全年有二百來天都在冰雪中度過的維爾王國,這種效果隻能勉強算得上是正常發揮。而陷入凝結的幾個活人中,臉色最慘白的便是人質了。他是被大胡子從會場的大桌子下揪出來的。雙眼圓瞪,手腳不停地顫抖著——自打被捆上之後,他就一直躺在這冰冷的地麵上,呼吸微弱而急促。坐在人質身旁不遠的,是一名棕發劍士,有些修長的頭發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他緩緩地擦著手中的雙手劍,鐵板一般的寬闊劍身上零零散散地掛著些殷紅的液體。一襲淺黃色的披風順著他的肩頭直至身後,上麵似乎是印著維爾西南部地區特有的暗紅色淡雅花式,不過這時候可不容易認出這些徽記,畢竟也極有可能是剛剛沾上去的。此刻他一言不發,絲毫沒有理會人質的動態,隻是盯著黑暗中的某個角落出神。
大胡子自方才戰鬥結束起,就在不停地搬著些物件,放到門口和牆邊用來抵住難以預料的衝擊。燭台多半被打翻,所以會場裏的光線不怎麼好,此時隻能勉強看得清他臉上的濃密胡子。大胡子在外形上沒有特別突出之處,算是個標準的維爾人。高大魁梧,顯得孔武有力;一掃濃眉幾乎和頭發連在了一起;淨白色的皮膚,與深黃色的外套總有那麼些不相稱。當然,如若非要找出點兒不同之處的話,那大概就是他臉上的兩道疤痕了,呈平行狀蟄伏在左臉,並微微地隆起。
“哥,”劃破沉默的是個金發衛兵,即便是從光線不好的地方看過去,他的頭上依然忽閃著光芒;帶著些雅調的齊劉海,遮住了眉毛以上的所有空白;身材瘦削但給人十分敏捷的感受,“不如包紮下傷口,等會兒多賺幾個。”他簡單地處理了一下自己腰間的刀傷,一邊擦拭著自己手中兩把簡陋的火槍,一邊加固了下綁在槍口前端的匕首——這是他突發奇想搞出來的名堂,不過就結果來看還算不賴。
“我說......”站在木牆邊上的這位綠衣少年,把耳朵豎直了貼在牆壁上,此時他想開口說點什麼,但欲言又止。隔了一小會兒之後,他終於又鼓起勇氣地補了一句,“我說,你們能對付幾個?我身上背著支弩,三十步能幹掉一個;四把匕首,可在這木牆上行走,加上這張弓,能拖住數個火槍手或弩手。”說完便將匕首哢嚓一聲平插在了靴底,就像演練過很多次一樣不慌不忙。而站在他不遠處,還有一位同樣把耳朵貼在木牆上的斥候,此時他正拿著小刀,在木牆上努力地鑽著,絲毫沒有關注身邊的事情,不過從他嚴肅的著裝來看,他的準備也是十分充分。
大胡子放下手中的物件,也不顧身上的刀傷就鼓了鼓身上的橫肉,然後伸出兩隻手豪邁地說:“白刃戰,拖住十個,再幹掉六個!”然後他核對了下自己的手指頭,覺得應該沒有數錯。接著,他看向緊握著雙手劍的劍士,揚了揚眉毛,似乎是一種示威。
劍士起初並不打算發言,但他朝著某個方向注視了一會兒之後,還是微微抬起頭,從牙縫兒裏擠出幾個生硬的字:“一個。”
大胡子一臉不屑地朝著劍士哼了一聲:“你不會是來看表演的吧。”
站在大窟窿底下的綠衣少年也撲哧地笑了起來。他看上去隻有十五六歲的樣子,個頭不高,但眉目清秀,聲線細如銀鈴。借著微弱的燈光還是能看清他身著一件墨綠色的改裝維爾軍衣,戴著一頂同色的大簷帽,獨有的弓騎兵著裝讓他顯得很精神,帽子上麵還印有一個幾乎掉了色的羽弓徽記,看這徽記的樣式,大概能猜到他是從茲蘭德遠道而來的吧。從他臉上泛起的嬰兒紅來看,似乎真的是個少年,也不知參加組織多久了。
金發衛兵也不急著回答,順手拿起兩杆前端裝有匕首的火槍,側著腦袋瞄準前方,若無旁人地自言自語道:“五十步兩個,”接著,他一個翻滾,躲進了橫倒著的桌子後麵,象征性地快速裝填了彈藥,輕車熟路,“二十步再兩個,”最後,他將火槍輕輕一拋,雙手扣住桌子的邊緣,跳起來空翻之後穩穩地接住槍托並猛地向前方順手一個斜刺,“三步還兩個。”一氣嗬成。
就在他們秀肌肉的時候,斥候已經將木牆挖出了一個小洞,他是想要觀察外麵的情況,於是把腦袋湊了過去朝牆外張望。不過他什麼也沒有看見,除了黑糊糊的一片。之後,他便聽見了砰的一聲,至於後麵還發生了些什麼事,其實都與他無關了。他麵目全非地倒在地上的時候,完好的那隻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那個牆上的洞,伴隨著大量飛舞的木屑,綠衣少年的呐喊,尖叫......他什麼也聽不見了。如果不是劍士衝上來將弓騎兵著裝的少年拽走,我們還能借著視角再看得清楚一點,不過眾人都躲到了掩體後麵,作戰神經已經給了他們最自然的生理反應,互相盯著,耳朵聽著。除了綠衣少年在小聲啜泣以外,其他人都專注於自己汗珠落下的聲音。
短短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多久,一陣散亂的槍聲奔襲而來,將木牆的頂部打出了無數個小窟窿,塵埃和彈片撒了各位一臉。隨後,又是死一般的靜寂,無盡的漫長。誰也不知道外麵究竟還有多少潛伏著的敵人。不過威爾並不考慮這些,隻是依舊靜靜地坐在一塊木板子上,身旁的地上躺著他的副官,唯一相似的是,他倆都沒有聽見外界發生了什麼,在思考,在沉浸。威爾蓬亂的頭發,修理得極不工整的胡須,還有那灑了些零星血光的褪色軍大衣,怎麼看都是平凡的代名詞。但他活下來了,在這場混戰中撕裂了許多人,終於討來短暫的歇息。良久之後,他撓了撓前額,站了起來,抽出釘在地上的闊劍,朝人質走去。
“維嵐,”金發衛兵見威爾此狀,衝上去想要攔住他,不料卻被大胡子一把拉住,“別去打擾他。”
“不是我!我們沒有做這件事!我真的不知情!”人質像個粽子似的在地上扭來扭去,並大聲哀求道,“求求你!請不要殺我!”威爾沒有回答他的的話,而是站在人質的身前,虛晃了一下手中的闊劍,割斷了捆住人質的繩子。
“他是無辜的。他叫安特,是此次王室派來的會談使者,同時也是羅登威王立學院的人,你看他胸前的雪花徽記。他帶來的人全部陣亡了,所以受了些驚嚇。”接著,威爾冷靜地說,“外麵圍著的,也絕不是從羅登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