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衍到達雲宣的時候,是一個飄著秋雨的黃昏。
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到雲宣,真正進入城中,卻是頭一遭。
前些年連年戰亂,好在徽州曆來是富庶之地,金銀之鄉,即使市場也不景氣,也掩不了那靡靡之氣。
“欲識金銀氣,多從黃白遊。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看來,絕不是誇誇之談。
他知道這雲宣城有三絕,有青琅酒,畫梅酒……,樁樁件件,都是上品,可這些卻都構不成他入城的理由。
正是晝夜更替之時,街上行人稀少,有也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樣,想必是趕著回家。雲宣人生息有時,這個時候自然不會在戶外多加逗留。
申屠衍站在木質的牌坊下麵,望著那被雨霧籠著的山城,黑瓦白牆,被雨水打濕鋥亮的瓦片兒,與他常年見到的戈壁荒沙,又是另一番光景。
金戈鐵馬,十年苦旅。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
夢醒時,他已經乘了這樣一葉輕舟,過嘉峪關,穿巴蜀巫峽,路過西洲繡閣,站在了這牌坊之下。
他本來就行程倉促,身上隻攜了一隻包袱,裏麵裝了他至關重要的物什,身上便再無長物,低頭一看,半截白衫已經濕了一片。
他苦笑道,一咬牙,終於冒雨衝進了雨霧之中。
金井坊深處是一家孤零零的小店。
隱於喧鬧的大市之後。
門庭冷落,足可羅雀。
卻不是生意不好,每一年雲宣城裏的幾乎三分之一的傘就是從這道門裏出來的,它如此冷清的理由,隻有一個。
——便是老板的毒舌壞脾氣。
製傘的鍾師傅的脾氣,照著朱寡婦的話來說,便是六月打雷,冬日飄雪,指不定什麼時辰就變天了。他心情好的時候,或許會與你煮酒話桑麻,心情不好的時候,別說與你嘮嗑,迎接你的或許就是一把掃帚,生冷不忌。
於是朱寡婦又說,“小鍾呐,你若改改這脾氣,也不至於寡居十年呐。”
鍾師傅冷哼,不語。
朱寡婦又說,“其實,我看那東街銅寺西的西秀嫂的女兒就對你很有意思呐。”
鍾師傅抬頭,卻沒有停下手中製傘架子的活,眼皮不抬,“我說朱家嫂子,敢情你願意娶一個圓滾滾的皮球進門。我家的床板不甚結實,怕壓塌了。”
這東街銅寺西的西秀嫂的女兒,正是朱寡婦的表妹,因為身材有點忒出格,一直待字閨中。朱寡婦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卻也拉不下這個臉來,隻得“嗬嗬”。
鍾師傅長得並不難看,反而眉目清俊,唇紅齒白,甚至還有一股芝蘭玉樹的風骨,便是京都城裏的那些朱門貴胄的子弟也是及不上的。
可說起這鍾師傅的姻緣線,委實有些坎坷。
鍾師傅二十出頭便來到雲宣謀生活,當時是娶過一房媳婦的,可惜不到一年這房如花似玉的小媳婦便跟人跑了,至此,鍾師傅頭頂頂了一頂不大不小的綠帽子。
好在,雲宣人很是看重有手藝的人,對著鍾師傅也是分外地器重,街坊鄰居又給她說了一房媳婦,雖然相貌……咳咳,差了點,可也總算是能生孩子居家過日子的真娘們啊,容貌什麼的都是浮雲,鍾師傅忽的想起某人,越發咬牙切齒起來,篤定了容貌無用,實用就好論。
誰料到鍾師傅攢著私房錢,備好了聘禮去女方提親,誰料到正好撞破了女方的閨房裏,那赤條條白花花的兩具身體正糾纏在一塊兒,伴著“嗯嗯啊啊”的喘息聲,床板劇烈的顫動著,上方的身體探出頭來,可不就是自己未來媳婦嗎?
鍾師傅覺得眼暈,頓時覺得自己頭上的那頂綠帽子,又沉甸甸了幾分,又油亮了幾分。
通奸的男人是隔壁梨園的柳生,生性狂浪,不知怎麼的就勾搭上了。好好的一樁婚事就此作罷。也有人安慰他,就此打住其實是好事啊,總比娶進門了才發現好吧。
鍾師傅那時年輕,想想也是。卻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就是個炮灰的命。
後來,又說了幾房親事,可是說了幾房,就黃了幾房。
那幾年,大晁並不安生,北靖戰事不斷,百姓生活並不好過。亂世求生,本就艱難,鍾師傅又因為某個原因,瘸了右腿,脾氣越來越壞,對於姻緣一事,也就看淡了。
後來,倒是收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做了女徒弟,這女徒弟來頭還不小,正是那腳一踱,徽州商界顫三顫的崔家的女兒,按理說,這十餘歲的豆蔻之齡的小姑娘,對著自己的師傅,還是有一副好皮相的,總歸有份思慕之情的,男師女徒什麼的,說出來就夠蕩漾夠曖昧了。
可是,也不知是雲宣的風水實在太過怪異,還是崔家的教育太過奇葩,好好的一個粉雕玉琢聰明伶俐的女娃娃硬是給長偏了,還一直不知悔改,可勁往偏裏長,就這麼長成了女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