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齒初長成,紅顏現白發,世界的主角悄然地更新換代。生命的故事交織演繹,相似的悲傷歡喜,一樣的破滅成空。你認識的多少人老了,多少人去了,多少人迷失了,多少人不朽了。他們以各種姿態詮釋生命。然後發現,他們就是你,你也跟他們無異。
1.絕唱
二〇〇二年,環球唱片錄音棚。
張國榮眉頭緊鎖,一遍遍地錄音,從監聽裏傳來的歌聲沙啞而晦暗。陳少寶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微微歎息了一聲——他能看出來,張國榮有些緊張,全然沒有了遊刃有餘的霸氣。
“怎麼辦?”陳少寶問梁榮駿。
“挑出來,一段一段修,應該可以。”
醫生說,張國榮的聲帶已經腫得像紅蘋果一樣,胃液倒流灼傷了嗓子。這不是什麼大病,關鍵還要調節好情緒,“如果不開心,吃什麼藥都沒用。”
經紀人陳淑芬最清楚,從前一年開始,張國榮的情緒出了毛病,失眠、抖手的舊疾複發且惡化。按理說,他作息規律、生活健康,不該出現這些不正常的狀態,醫院檢查後也說他心髒、肝髒都沒問題。
眼見著他的精神狀態和聲音質感都大不如前,大家都束手無策。
這最後一張唱片《Crossover》,是在黑色的氛圍中錄製完成的。陳少寶說,唱片的格調也很黑色,大家當時做得跟要瘋了似的,歌寫得好像有人快死了一般。
這不是獨屬於張國榮的唱片,而是他和黃耀明的合作大碟。他和黃耀明同屬環球旗下,兩人的合作也是眾望所歸。
“哥哥的聲音偏低,我的聲音偏高,歌路也不一樣,但是某些方麵是同一類型的人。”
黃耀明一直喜歡玩不同的音樂,超脫主流的文藝氣息,在香港樂壇中獨樹一幟。如果不是張國榮狀態不佳,這次合作理應被更多人銘記。
封麵上是一個頭、三隻眼、兩張臉,電腦技術把張國榮跟黃耀明的麵容合成在一起。
唱片裏麵最接近死亡的歌曲是《夜有所夢》。
現在二十四度 現在二十五度
現在二十八度 現在沒事給我做
是反複不能入睡的掙紮
偷窺我 跟蹤我 驚險到想吐
我拒捕 我要逃 我要掛號
我一路睡不好 隻為噩夢太嘈
逐步逐步鎮靜 逐步逐步鎮靜
現在盡量鎮靜 別問為什麼鎮靜……
當時林夕、黃耀明同樣被焦慮所困擾。這首歌的初衷,是把內心的煩惱苦悶排解出來。前麵細碎的鼓點和詭異的弦樂,令人毛骨悚然。
錄音的時候,張國榮問黃耀明:“我這樣的聲音可以嗎?”
“沙沙的,我覺得很好聽。”黃耀明真誠地回答。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個極度自戀的男人,絕大多數時間各走各的路,在某個暗夜裏深度衝撞。他們各自翻唱對方一首創作歌曲,又共同演繹了《夜有所夢》。如果按照現在習慣的諧音解讀,他們是不是會被戲謔成“榮耀組合”?
Crossover是交叉、跨越的意思,在籃球術語中,是急速轉向。生命的變軌,永遠始料未及。
同樣是在二〇〇二年,梅豔芳發行了她生前的最後一張音樂專輯《With》。這張專輯是為紀念她出道二十周年而傾力打造的,收錄的歌曲由她和十一位好友合作演唱,第一主打歌就是和張國榮合作的《芳華絕代》。
當之無愧的絕世之作,傲視群雄,霸氣凜然。二〇〇二年七月,在梅豔芳“極夢幻演唱會”的紅館尾場,張國榮擔任特別來賓,跟她現場合唱了《芳華絕代》。這段視頻被廣為流傳,被奉為天王、天後的神級表演。
氣場是什麼?短短四分鍾,王者之風穿過屏幕,打得人渾身戰栗。每次重溫都會被感染得熱血沸騰,纏綿悱惻的貼身熱吻,火花激迸的四目相對,他們在旋轉的畫麵中極盡光華。
唯獨是 天姿國色 不可一世
天生我高貴豔麗到底
顛倒眾生 吹灰不費
收你做我的迷
唯獨是天姿國色 不可一世
天生我高貴豔麗到底
顛倒眾生 吹灰不費
得我豔與天齊……
“芳華絕代”一詞成為形容張國榮和梅豔芳的專屬詞語,這首歌亦被許多後人翻唱。那一晚的精彩是不容複製的,巨星最後一次攜手,連對話都仿佛帶著離情別意。
觀眾爆發出經久不息的尖叫聲,張國榮和梅豔芳深情相擁。
“這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梅豔芳說。
“你的好朋友可有很多的。”張國榮不以為然。
梅豔芳趕緊更正道:“哥哥是我好似家人一樣的好朋友。”
一曲《緣分》過後,張國榮返回後台,歌迷們欲罷不能,齊呼安
可,梅豔芳隻好解釋說:“其實哥哥今晚不大舒服,這樣不好啦!”
這次謝幕之後,梅豔芳的舞台上再無張國榮。後來的她,多麼希望哥哥能再回來,哪怕隻唱一曲,也足矣。
2.偷心
能支撐我們走完人生的,是未盡的心願。這心願也許是骨肉之愛,也許是物欲名利。
“登月第一人”阿姆斯特朗在返回地球後失落地說:“地球還有什麼地方能吸引我呢?”
生活應當留有缺失——有時候,越完滿越無力。
張國榮在才華和成就上都登峰造極,但他還有一個遙遙寄望的“月亮”,那就是成為真正的電影導演。他用複出後的六年唱了想唱的、做了想做的,再也無從爆發,餘下的生命恐怕就是消耗自己了。嗓子越來越糟,麵目也漸顯衰老,張國榮似乎開始擔心自己能否再唱下去。強大的焦慮,迫使他加快腳步把重心轉移到電影上來。
“我現在對電影的拍攝、剪輯和後期製作了如指掌。我想拍攝優秀的電影並且抱著很高的期待。這是我的夢想,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為了更好地實現夢想、拓展事業,張國榮和唐鶴德聯手開辦了影音製作公司Dream League,翻譯過來是“夢想聯盟”。之後,他全心投入到電影的拍攝計劃中來。
張國榮所設想的情節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愛情故事,發生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的青島。大家閨秀迷上了樓上彈鋼琴的男人,想方設法接近他,哪知那男人卻在發生關係後不見蹤跡。她奉母親之命嫁給了表哥,心裏卻一直牽念久違的琴聲。後來,樓上的男人回來了,她終於知道彈鋼琴是假,魂牽夢縈的音樂不過是他放的唱片,可這愛情依然不能釋懷。
電影名定為《偷心》,為了嚴防劇情泄露,電影對外隻稱為“L作品”。張國榮找來《新龍門客棧》的編劇何冀平,給她講述了預定的故事大概,並安排她到青島實地考察,進行詳細的劇本創作。
何冀平來到了青島,她遊曆了八大關居,為保存尚好的年代遺跡而驚歎。她相信這方地域能承載張國榮的電影,尤其是那些文人墨客都曾小住的石頭樓房,還有生著青苔的石板路……好多故事細節都流淌於腦海。
“怎麼樣,那個地方能不能寫出好看的故事來?”張國榮在電話裏問。
何冀平要他放心,說:“我很有感覺。”
回憶起跟張國榮探討劇本的日子,何冀平記憶猶新。在張國榮家的陽台上,張國榮喝著紅酒滔滔不絕,他說這部《偷心》隻是起步,
之後他還想拍第二部,可以改編白先勇的小說等等。每次談完,張國榮都要堅持送她回家。
“真的不用,我家住得這麼近,何必麻煩。”
“我正好有事要出去。”張國榮每次都這樣說。
“真的不必這麼在意我啦!”何冀平覺得無須這樣麵麵俱到的體貼。
“何老師,劇本是你,故事也是你。”
何冀平心頭一熱,她從事電影創作這麼多年,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導演,把大任所寄直接表達出來,不惜“往出讓”。
“導演,‘故事’是你啊!”
除了編劇外,張國榮憑借在電影圈多年的經驗和人脈,迅速確定了其他演職人員,比如在《白發魔女傳》中有過合作的造型師和田惠美,還有《阿飛正傳》的總美術張叔平。他希望用一流的製作團隊,打造出一流的電影。
唯一讓他耿耿於懷的是香港的投資人,按理來講,張國榮為香港的歌壇、影壇帶來不少貢獻,他的長片導演處女作理應受到支持,可現實卻跟預想大相徑庭,本地投資人都是以做生意的態度來麵對張國榮。無奈之下,張國榮轉投大陸資方,再加之故事本身發生在青島,張國榮的《偷心》,更是他跟內地的一次完全親密接觸。
二〇〇二年年初,張國榮跟唐鶴德共赴內地參加聚會,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給電影挑演員。他還專門約見了《霸王別姬》時有過合作的宋小川,在宴會上侃侃而談自己的新片,看不出任何抑鬱症的征兆。
那段時日,張國榮的全部心力都用在這部電影上,他為此擱淺了日本的演唱會,因為分身乏術,僅能按照合約在環球發張新唱片,也就是前文說的《Crossover》。按他的話說,“忙到對音樂都沒了靈感。”
二〇〇二年二月九日,張國榮親往韓國邀請宋承憲加盟《偷心》,因為劇本尚未完成,這次合作沒能實現。回港後,香港媒體把問題焦點瞄準宋承憲,直問張國榮見到韓星激不激動,如是本末倒置的報道讓他十分厭惡。而此時正值張國榮和香港傳媒對峙的巔峰期。
“傳媒為什麼專門踩自己人而狂捧日、韓明星,弄得本港好像沒有明星似的?本港有大把很好的年輕演員,你們怎麼不捧?你是不是中國人?你有沒有民族觀念?為什麼你們不珍惜自己的,反而要踩死自己人?我這樣的人你們是踩不死的,你們試試看!”
他繼續著錚錚鐵骨,加速劇本完成和演員敲定的過程。到二〇〇二年三月,《偷心》數易其稿,寧靜和胡軍也答應擔綱主演。尤其是寧靜,對張國榮的工作態度十分欣賞和信任,不惜退掉其他片約,專心等著《偷心》開拍。
步入三月,電影籌備過程出現急變。
首先是投資方,由於《偷心》的拍攝合作方式在許多問題上遲遲沒能解決,致使批文一直沒有拿到,另外就是香港媒體披露了影片的故事摘要和工作進展,甚至曝光了即將行動的取景之旅。這讓張國榮大為惱火,他自始至終都不希望影片拍攝工作過於張揚。樹大招風,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臆測幹擾創作,他早就對劇組定下了保密的規定,不許泄露任何的工作詳情。事出之後,張國榮召開緊急會議,詳查泄密者,並取消次日的選景計劃。
待風波平息後,張國榮終於來到青島實地考察,可眼前的都市風貌與他想象中的大相徑庭。雖然還保留有一些老房子、老街道,但在車水馬龍的衝擊下,舊時代的美感已經蕩然無存。這給了他巨大的打擊。
“我們換個相似的城市拍好了。”有人提出建議。
“那樣會影響電影的整體風格,故事的背景也被弱化掉了。”張國榮不以為然。
可又能怎麼辦呢?城市的發展日新月異,沒來得及等一等《偷心》。幾經考慮,張國榮還是決定推翻劇本,重新改寫。
返回香港後,張國榮同時忙於跟黃耀明的唱片錄製,還有電影《異度空間》的宣傳。唐鶴德回憶,從那時開始,張國榮的狀態每況愈下。他的胃酸倒流不見好轉,反而更加嚴重,有時甚至說不出話來,在出席活動時隻能用微笑來跟大家交流。
《偷心》的籌備工作一直延續到下半年,張國榮的精神堡壘已經岌岌可危。十月份,電影投資方因為經濟問題被捕入獄。
偷心,某種意義上偷走了張國榮的心。如果電影拍攝進展順利,他的疾患多少會被遏製住。
可惜這根救命稻草還是斷掉了。
3.異度
一個好好的人,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這樣?
問到張國榮的朋友,得到的回答是:“他自己都未必清楚。”
原因錯綜複雜,有人說是“傳媒殺人”,因為在張國榮生命行跡的最後兩年,跟媒體的衝突愈演愈烈,甚囂塵上的負麵報道自“熱·情”之後就成為其痛苦的誘因。更有人說,是他最後一部電影作品《異度空間》導致的,這部氛圍詭異的恐怖片,讓張國榮“中了邪”。
所謂“中邪”,說的不是真的撞鬼。隻是作為生前最後一部作品,張國榮和他飾演的Jim有太多千絲萬縷的聯係,讓人忍不住去對比、臆測,在巧合中去破解他的精神密碼。
影片中的Jim是一個成功的心理醫生,高中時的女友在他麵前跳樓自盡,給他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借助繁忙的工作,他迫使自己忘掉這件事情,變得自閉且孤傲。直到遇見患者章昕,他塵封的記憶重
見天日,幻覺中,一身血汙、麵目猙獰的女友來到他的世界,如影隨形地跟蹤他,向他討債。
最後一幕,是Jim被“鬼魂”逼到了高樓天台上,萬丈之下是香港車水馬龍的夜色。人的大腦是神奇的,在死亡邊境又建立起自我保護的機製,Jim在心理空間裏跟女友完成了一次對話,得到了原諒,心結才就此解開。
Jim很幸運,他沒有一躍而下,保住了一條命。
性格因素和早前陰影,致使Jim在麵對職業瓶頸之後變得極為敏感。因為無法寬恕自己,在外界誘因的催化下,他大腦裏滋生的負麵信息漸漸繁衍壯大,直到模糊了現實,構建出另一個異度空間。張國榮也如是,麵對困境,神誌喪失了免疫力,逐步深陷而不能自拔,開始了自我與外界互相幹擾的惡性循環。
心魔難降,張國榮人生的最後一幕,也是麵對香港車水馬龍的迷離夜色。
有人說張國榮入戲太深,他一貫性地把自己和角色合二為一,在Jim脆弱的精神世界裏,縱容了脆弱的自己。他本就是個自我的人,一旦深陷,外力是很難再拉回來的。
因為演藝人士的工作性質,他們的風吹草動總會受到萬眾矚目。抑鬱症,這個並不稀罕離奇的疾患,也借由他們的名字被旁人探討、關注乃至有了深刻的認知。二〇〇五年,鄭秀文在拍完關錦鵬的《長恨歌》之後消失三年,關於她爆肥、自殺的消息不絕於耳,唯一能確
定的是,她抑鬱了。
“以前我一個人占滿了自己的心,現在豁達了許多。”複出之後的鄭秀文說。有許多人以為是《長恨歌》讓她患病——對王琦瑤這個角色過於投入,對上映後的惡評過於在意,使她徹底坍塌,可鄭秀文卻說,其實是她把抑鬱症帶進了《長恨歌》:疾病的苗頭很早就有,隻是在屏蔽世界全心投入拍攝之後,她對自己的心失去了控製力。
“我以前是個很挑剔的人,很追求完美,一定要做最棒的那個。反而生病之後,我原諒了自己,也接納了自己的不完美,我明白生命就是這樣有高低起伏的,所以必須接納自己的軟弱,沒有必要假裝很堅強,沒必要每分每秒都撐著,所以我現在的生活快樂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