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開學前的那個暑假,我剛滿十八歲,成日坐在福利院的走廊上發呆,望著外麵的天空,一臉憤世嫉俗,院長不喜歡我這副模樣,她說十八歲的姑娘應該自食其力,於是我提著行李箱搬出了福利院的大門,在學校附近的冷飲店找了一份工作,工作很清閑,坐在櫃台上可以對著電腦玩遊戲,冰箱裏還有花花綠綠的冰淇淋,仔細嗅起來,像八歲那年吃過的大白兔,可我從來沒有動過它們,哪怕店主熱情萬分的把它們擺在我的眼前,我拒絕任何讓我看起來顯得不成熟深刻和冷漠的東西,這世界怎麼對待我,我便怎麼對待這個世界。

因為還沒開學,冷飲店的生意不好,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電腦前,逛學校論壇。

論壇裏有一個新開辟的板塊叫秘密,裏麵有很多不為人知的東西和匿名懺悔,有人偷過別人的錢,有人出賣過自己最好的朋友,有人……我喜歡在裏麵閑逛,窺視一個又一個靈魂,陽光讓這座城市展現出光鮮的外表,可總有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用陰暗證明陰暗。

板塊的尾頁,貼著一篇老帖,開頭寫著這樣一行字:不管你信不信,我曾見過一隻漂亮的水妖。我噗嗤一聲笑出來,這把年紀,誰會相信水妖?點擊進去,卻是一個冗長的故事。

不管你信不信,我曾見過一隻漂亮的水妖。

故事是這麼寫的:

那年我十歲,父母鬧離婚,鍋碗瓢盆叮當作響,一碰麵,就橫眉豎眼的吵,我被暫時寄養在鄉下的奶奶家,周圍是石頭房子,院裏有一口很深的水井以及大片綠色藤蔓和關雞鴨的籠舍,我不習慣鄉下的廁所,兩片木板隔著糞坑,沒有衝水設備,熏得人要命,因此,每回大解,我都會踱步到村口的中心小學,解決完後,再鑽進學校後山腳下的那片池塘發愣,池塘的水是碧綠色的,傳說淹死過小孩兒,所以學校用鐵門把它嚴厲的隔離著,我有些害怕,可仍然翻過去,坐在那邊。

我會想很多東西,比如,爸爸和媽媽,比如未來,我擔心在我的未來裏沒有爸爸媽媽,擔心他們會永遠將我遺忘在這個太陽一落山,就到處黑漆漆一片讓人心裏難受的地方。那段時間我很低落,總是一個人徘徊在池塘邊,扔隨手撿到的石子或土塊。有一天傍晚,我正要回家,天邊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我繞著水塘走著,忽然腳底一滑就摔了進去,我不會遊泳,周圍也沒有別人,掙紮著沉入水底,涼涼的,有一些慌亂,有一些恍惚,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沉越深,越沉越深,恐懼的感覺逐漸將我包圍,液體灌進我的鼻腔,我的喉嚨,我胡亂抓著所有我能抓到的東西,泥沙,水草,慢慢地失去了力氣。我開始哭,覺得自己可能會死掉,變成一個水鬼,永恒的生長在池子底下,孤獨的,冰冷的,然後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她說,嗨!

我不知道,人在水底能不能發出聲音,但我的確聽見了,我朝著聲音的方向努力睜開眼,我看見了一張女孩兒的臉,有些膽怯,有些新奇的臉,膚色很白,頭發像海藻一樣柔軟的飄舞著,她一把抓起我的手朝上遊去,那種溺斃的感覺一瞬間消失,我愣愣地望著她,直到她把我推上岸邊,我咳了幾口水,站起身體,看見爺爺和奶奶拿著手電,在池塘邊四處找尋,我大聲的呼叫,他們向我奔來,再看水中遇見的女孩,已經消失在夜色裏,不見了蹤影。

回到家,我和爺爺奶奶說了剛才的事,我說水裏有一個女孩兒救了我,可爺爺奶奶都不相信,他們說,那片水池早就荒廢,沒有什麼女孩,也沒有什麼人救了我。

我的夢境時常被成片的碧綠包圍,下沉、滑落、直到女孩的臉出現,時間仿佛凝滯,卻覺察不到恐懼。

因為出了那樣的事,爺爺奶奶禁止我再去池塘玩,他們找來了鄰居家的孩子以及幾個年齡相仿的堂兄弟。

他們說:“皓皓,以後,就和哥哥弟弟一起玩!”

我乖順地點頭。他們也乖順地點頭,可等爺爺奶奶一走,一切又成了兩樣。

因為不會說本地方言,那些小孩兒總排斥我,他們握著棍子打戰,成群結隊,我隻能當俘虜,或者追在他們屁股後麵跑,假裝自己是其中一員。

他們喊我北仔,要我把城裏帶來的東西都分給他們,牛肉幹、奶糖、遙控汽車、電動機關槍,我很大方,可他們拿了玩具,還是不理我。

我後來才知道,北仔在當地話裏是北邊來的土老帽的意思。我坐過火車,輪船、同金發碧眼的外國小朋友照相,吃麥當勞、肯德基、加著芝士的比薩餅,還有臭腳味道的奶酪,我見過的世界,比他們大得多,可在他們眼裏,我仍然是一個土老帽。我很難過,越發懷念池塘裏那個同我打過招呼的女孩。

我想她也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水精靈或小女妖,像美人魚一樣有大大的尾巴,像吸血鬼一樣有尖利的牙齒,否則為什麼沒有人見過她?但她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妖怪,這樣才會把我救出池塘。

那段時間我瘋狂的迷戀著關於水妖和精靈的傳說故事,我去鎮上的書店買書,買來的書本全部和這有關,書裏的水妖有些是好的,有些是壞的,他們住在水底下的王宮,和魚蝦為伴,堂哥王小傑說,那片池塘好多好多年前,的確淹死過一個女孩兒,女孩兒的屍體沒有找到,隻撈上來一雙布鞋,後來那片池塘就被封閉了。

書上說過,小孩兒掉進池塘,被水妖抓住,也會變成水妖,水妖讓她們吃綠色的海藻,她們就擁有了神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