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三年,香港,九龍城寨。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發黴混合煙草的氣味,天花板上的風扇有氣無力地紮紮轉動,醫生的聽筒被隨手丟在那張和世代一樣紛亂的書桌上,聽筒那圓圓的一方剛好垂到書桌旁那滿溢的垃圾桶內,發黃的醫生袍上點滴著幾處鼓油漬和麻醬,和醫生這個名字毫不相襯。六月天,幾隻蒼蠅在悶熱的空氣中嗡嗡打轉,仿佛在為一個快將來到世上的小生命而獻媚飛舞。

狹小的診所內半個助護也沒有,一個女人和醫生在對峙著,嘶叫聲響徹天地,醫生幹癟的雙手緊捏著女人的膝蓋,歪黃的牙齒差點把那支“紅雙囍”的濾嘴都咬破。他壓著聲音用不純正的廣東話,不停地跟女人說:“用力!用力!快出來了,再用點力!”

就在此時,診所大門響起一陣急速的敲門聲,醫生哪有閑暇理會。但敲聲不止,而且還越來越粗暴。

醫生忍不住也粗暴地大喝:“誰呀?”說話時仍咬著“紅雙囍”,煙灰奇跡似的沒有掉下來,他那雙盯緊著陰道口的眼睛也沒有移開過,而那堵塞在陰道內的小頭也同樣頑強地不肯出來。

門外的人大力地拍著門,粗著嗓子道:“警察!開門呀!”

醫生喃喃詛咒著:“這個狗屁地方哪有警察?肯定是那班死飛仔在搗蛋!”

醫生努了努嘴,一臉不滿。他抿著唇深深吸了一口那支“紅雙囍”,怒唬:“生仔呀,沒有空!”

門外那班自稱為“警察”的人靜默了兩秒,又大呼道:“你再不開門我們就撞門了!”

收音機在回繞著白光的《等著你回來》,為兩道空間之中倏然而至的死寂營造出一種異樣的氛圍。酷熱的天氣加上一個死堵在陰道裏不肯出來的嬰孩,這翳熱和無力的感覺,醫生覺得,就像便秘的人蹲在廁所內兩個半小時也拉不出一舊屎,頭昏腦脹得想吐。在三十三度的氣溫下,醫生的額角淌下鬥大的汗,背上的汗水濕透了醫生袍,女人仍在床上呼叫,漸漸無力的聲音正好附和著天花上那疲憊地轉動著的風扇。

“終有一刻會停下來的。”醫生心想。

難產引致的汗水浸得被褥像大雨後黴爛的海綿,滲著一陣酸餿的氣味。由於沒有一隻空閑的手去為這個在生產時仍濃妝抺豔的女人拭汗,滿臉脂粉隻能像一窩滾起的豬肉湯表麵上的一層浮油,一泡泡地堆在臉上等待被清理。

醫生決定不去理會門外的那班人,他心想:“這個世界已經夠亂的了!管你是‘英女皇’還是‘雞’,我隻知道麵前有一條快死的‘鹹魚’!”

這時門上傳來一陣強烈的碰撞聲,突然“碰”的一聲,整道大門被狠狠地踢破,就是這一下巨響,把女人剛踏進鬼門關的前腿抽了回來,接著四五個武裝警察,提著槍魚貫而入。醫生刹那間嚇呆了,他從沒想過在九龍城寨會見到警察,他連賈炳達道都不敢去,就是怕碰上那些叫做“警察”的奇異人類。他爛口半張,那支“紅雙囍”和它那長長的煙灰仍奇跡地黏著醫生那泛白的唇角沒有掉下來,女人也被嚇得不知從何而來的一股力氣,從尖叫聲中把半個小頭擠出了陰道。

至於那班破門而入的武裝警察,則張著大口,看著女人大腿間一片血淋淋,竟也嚇呆了。有個膽子較大的警察把頭伸到女人袴前,瞪著眼道:“天啊!真的在生仔!”

跟著這四五個警察就像在動物園般,毫不客氣地盯著女人坦露的陰部看著嬰兒出世,當中有一個警察還緊捉著女人的手,不停地跟她說:“用力!用力!”

當二十分鍾後醫生把嬰兒從女人的陰道拉出來,一身血淋淋被狠狠地打了幾下屁股,忍不住哇哇大哭的那一刻,那幾個警察一起鼓掌歡呼,據後來將這一幕重述給我的蔡醫生說——即那個幫我媽接生的醫生,警察當中有一兩個的眼角滲出了淚水,一個在祈禱,一個抱著他大叫大笑:“出世了!出世了!”一個則抱著我媽大哭起來。那個抱著我媽哭的警察還要求替嬰兒剪臍帶,後來這幾個警察都逐一抱過了初生嬰兒後才離開診所。

而那幾個警察原本衝入診所是為了什麼?在當時竟然沒有人記得要問,而警察也好像忘記了要說。

這個故事,就是我那與眾不同的弟弟——李向善出生的故事。

由那天開始,我就知道自己比起弟弟渺小得多,因為當時的我其實也在現場——診所內另一個打開門的房間中舔著波板糖。然而,從阿媽叫得呼天搶地到警察衝入再到細佬(弟弟)呱呱落地,都沒有人留意到還有一個小女孩在現場一角吃著波板糖。

而也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手上的那塊波板糖,是怎樣從一個個彩色的圓圈,在我口中溶化成隻剩下一支小白棍。

“細佬出世了,阿爸呢?”我記得自己穿著一件灰藍色的上衣,咬著那支光禿禿的波板糖棍問蔡醫生,當時的我大約七歲。

蔡醫生嘴角仍是咬著一支“紅雙囍”,自那天起,他抽煙抽得更凶了,他總覺得就是“紅雙囍”帶給他好運。

他說:“他去了追龍。”

我小小的雙眼在發亮。阿爸好威啊!去了追天空上的龍!

(二)

我弟弟李向善出生在一九七三年,他出世那天香港政府派了幾千個警察闖進九龍城寨剿滅黑幫,偏偏就在蔡醫生替我媽接生的那一刻,幾個警察踢破門闖進蔡醫生的非法診所,見證了細佬呱呱落地的曆史性一幕。

大家都說向善是“福星”,若不是他剛巧在此時出生,躲在蔡醫生宅後的那位撈家和他手下那班妓女和馬夫就恐怕難逃一劫。在向善滿百日時,撈家替他在城寨擺了數十圍“百日宴”,膽大一點的東西區居民都來了參加,城寨一向東西兩區分隔,西區是善良人家的居住地,東區是黃毒賭的溫床。平時兩區各不相幹、各自修行,我想那晚應該是九龍城寨建立起來後,東西兩區最融洽的曆史性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