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逢城(1 / 3)

明明是正午時分,可天色一片晦暗,如同入夜。這場雪下得如此猛惡,眼見著把天地都遮蔽了。在泛葉部最北的邊境,一支衣衫襤褸的軍隊瑟縮在無縫城的邊牆上,寒風竭盡全力撕扯著城頭上繡著雛吾圖案的黑色旗幟。

“該死的泛葉人,詛咒他們生不起炭火,讓雪壓塌了他們的房子!”一名兵士靠在背風的箭樓後麵,雙手攏在衣袖裏,恨恨地罵著。另一名兵士熬不住嚴寒,弓著腰站起來,雙腳不停地輕跺:“這會兒要是能生個火,燙壺酒來暖暖,我倒情願下去跟鬣烈毛人廝殺一番!”先前那名兵士嘴裏嗤了一聲,言道:“咱們荼厄人的命就這麼賤麼?”

“離王之亂”後,荼厄部戰敗,南部領地被天木部吞並,東部歸了赤菽部,西部和北部則被泛葉部侵占。這無縫城,五十多年前還是荼厄部的領地,現今則是泛葉部最北的邊城,因其地處苦寒,泛葉部按照距離其國都白馬城的距離,把無縫城劃為“番畿”,意為“最邊緣的蠻荒領地”。因其太過偏僻,又緊鄰鬣烈毛人所居之章尾穀,泛葉部在無縫城安排了五百名泛葉部最強悍的風虎騎,稱為“風虎左營”,之後,隨著鬣烈毛人襲擾日劇,兵力不敷使用,隻得編製了一千名荼厄族人組成的軍隊在此據守,號為“犬戎右營”。右營從統領百名兵卒的卒長一直到統領一千名士兵的千騎將軍,均以泛葉人擔任,戰時統軍作戰,平時則囊括刑名、賦稅等一幹政務,擁有生殺大權,所謂“外內亂,鳥獸行,則滅之”。

此時,距離“離王之亂”剛屆六十年,這一年入冬時節,極北荒原上野蠻的鬣烈毛人開始騷擾無逢城周邊,最近又群集於城外十裏處的黑鬆林,一入夜,便呼號不已,令城內的人聞之悚然。

這鬣烈毛人屬於人獸合體,麵目三分似人,七分像豹,身體比一般人類足足大了兩圍,全身長滿暗紅色的毛發,雙手過膝,生有長長的利爪,平時專在深山荒野中潛伏,一旦追蹤獵物,兩手配合雙腳縱跳飛躍,速度猶勝獵豹,獵物往往還來不及做出逃生的反應,便被利爪刺破了喉嚨。這鬣烈毛人平時穴地而居,彼此之間也有一些簡單的語言溝通,每百十人往往聚為村落,由其中最為強悍的雄性充當首領,一旦遇上大的集體狩獵活動,往往數十個村落聯合出動,首領中的最強者充當大頭領。

往常年份,鬣烈毛人隻在開春雪融之後才騷擾各處村寨,劫掠糧食人口,今年卻一反常態,不僅提早了將近三個月,而且規模和態勢均不同以往。偏生入冬以來,無逢城一帶連降大雪,與附近城鎮連接的驛道均被暴雪封堵,連駐紮在離無逢城不到百裏,專門監視犬戎軍動向的碣石城軍隊,也無法趕來增援——這讓身兼犬戎軍千騎將軍和無逢城中大夫的睦科多甚是緊張。

此刻,無逢城內城的中軍營寨裏,睦科多正焦躁地來回走動,雖室內四角都生有炭火,睦科多心裏的寒意仍是無法驅散。想自己也是泛葉部貴族世係,卻被派到這該死的番畿之地受這苦寒之罪,原本指望著從這些荼厄部賤民手裏搜刮一番,圖個戰功資曆,好回白馬城混個前程,不曾想這該死的鬣烈毛人卻在這寒冬季節前來生事,僅憑這區區一千五百人的軍隊,而且其中大半還是所謂的犬戎軍,如何抵擋得住那些野蠻的鬣烈毛人?要在平時,逃也就逃了,眼下連逃到碣石城的路都被封住了,這可如何是好?!

越想越是焦躁,睦科多大叫到:“小軍,去叫挈都這老不死的荼厄賊,給爺燙壺酒來!”寨外的小軍得令傳命。過不多時,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躬身提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銅卣,喘著粗氣,來到中軍寨內,俯首對睦科多言道:“將軍大人,老奴來遲,萬望恕罪!”說完,提卣往桌上的銅爵內倒入熱酒。

“你們這些荼厄賤種,就該拿馬鞭抽抽,才可勤力些許!”睦科多席地坐到酒案後,取過銅爵,深飲一口後,隻覺入口回味綿長,入腹立時全身暖意洋洋,這才斜眼望著那老者笑罵道:“挈都,你這老不死的,要不是看你釀的這個若木春酒,這九十多歲的年紀早該扔去黑鬆林喂狼,免得糟蹋糧食!”

“將軍說得極是,像我這樣的糟老頭子,如不是蒙將軍收留,恐怕早就喂了狼了。”挈都說完,身子俯得更低了:“將軍慢飲,老奴告退了。”

挈都退出了中軍營,剛剛走到自己的帳篷前,卻聽有人在一旁憤憤說道:“做奴才竟做到舍不得去死麼!”挈都抬眼望去,隻見一個身著荼厄族人圓口直襟皮袍,約三十出頭年紀的漢子正對著自己怒目相視。

“果然守信,如約而來!鮮於迭,無敵的天馬將軍的後人,英雄氣概如飲醇酒,令人難忘。”挈都並未著惱,反而笑著抬手招呼少年:“到我這老不死的帳篷裏喝杯熱酒吧,荼厄部的酒,原本就該給荼厄勇士喝。”說完,挈都徑自撩簾進了帳篷,那漢子猶豫片刻,才氣憤憤的跟了進去。帳內陳設極是簡陋,除了一盆炭火,就隻有地下鋪著的幾張獸皮,年深月久,獸皮上的毛已被磨得深淺不一。炭火上正用銅觚溫著酒,這銅觚形如牛角,器形古舊,紋飾繁複,有著與帳內陳設完全不同的高貴之氣。

“將軍,來,喝完了再罵我這老頭吧!”挈都笑著把銅觚裏的酒倒到木碗裏,遞給鮮於迭。這鮮於迭年前剛被任命為犬戎右營的偏將,是這無逢城中官階最高的荼厄族人。

漢子性子極為直率,接碗一口而盡,說道:“酒喝了,懶得再罵你,沒事的話,我走了!”

老者伸手拉住鮮於迭的衣袖:“上次我跟你說的事情,辦得怎樣了?”鮮於迭微有不耐,粗聲道:“加上我,一共給你找了十個人,全是右營中年輕力壯的荼厄漢子,大家也沒說不幫你的忙,隻是你不說明白,大家就當是要幫你去城外挖墳!”

“哈哈,我這樣的老頭子,六十年前就該死,即算是挖墳,也用不上十個漢子。”挈都說完,忽然收斂了笑容,沉沉問道:“隻不知,這十個是否都是武藝高強、舍生忘死的荼厄漢子?!”

鮮於迭猛然聽得老者話鋒一轉,竟是極有威勢,心中訝異,未曾開口,卻見挈都拿過了那隻銅觚,眼望帳頂,喃喃言道:“鮮於小子,你可知我挈都六十年前是何等身份?”

鮮於迭訥訥言道:“聽我母親說,你是我們荼厄族的大阿卜,反正,反正我是不相信!”

“你祖父天馬將軍鮮於尓丹當年是荼厄部四柱國之一,與我是摯友。想當年,蒙先王抬愛,我擔任荼厄部大阿卜,專掌祭祀,為部族占卜吉凶,卻辜負了先王及部族人眾,大難來時,竟不能及早預卜,實在是無能至極!如不是先王囑咐,大任所在,我何以貪戀形骸,忍辱事敵!”挈都臉上現出無限悲戚:“這銅觚內,有我荼厄部祭祀文字,從你七歲時,我就時常教你,現在,你把它念出來我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