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得西山宴遊記[1]
柳宗元自餘為僇人[2]，居是州[3]，恒惴栗[4]；其隙也[5]，則施施而行[6]，漫漫而遊[7]。日與其徒上高山[8]，入深林，窮回溪[9]；幽泉怪石[10]，無遠不到[11]。到則披草而坐[12]，傾壼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13]。意有所極，夢亦同趣[14]。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15]，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16]。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17]。遂命仆過湘江，緣染溪[18]，斫榛莽[19]，焚茅茷[20]，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21]，則凡數州之土壤[22]，皆在衽席之下[23]。其高下之勢，岈然窪然[24]，若垤若穴[25]，尺寸千裏[26]，攢蹙累積[27]，莫得遁隱[28]；縈青繚白[29]，外與天際[30]，四望如一[31]。然後知是山之特立[32]，不與培塿為類[33]。悠悠乎與灝氣俱[34]，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35]，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36]，頹然就醉[37]，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38]，與萬化冥合[39]。然後知吾向之未始遊[40]，遊於是乎始[41]，故為之文以誌[42]。是歲元和四年也。
【注釋】
[1]始得西山宴遊記：始得，初遊。宴，安逸，快樂。遊，遊覽。
[2]餘自為僇人：僇（露）人，受刑的人，罪人。僇，通“戮”。這裏是遭到貶謫的意思。
[3]居是州：居，住。是，這。是州，指永州。
[4]恒惴栗：恒，常常。惴栗，憂懼的樣子。
[5]其隙也：隙，空閑的時候。
[6]則施施而行：施施（yì），緩慢行走的樣子。
[7]漫漫南遊：漫漫，隨意不受拘束的樣子。
[8]日與其徒上高山：日，每日。其，自己的。徒，同伴。
[9]窮回溪：窮，盡，窮盡。回溪，彎曲的小河。
[10]幽泉怪石：幽泉，幽深的泉水。怪石，奇異的石頭。
[11]無遠不到：意思是，隻要風景好，不管多遠的地方都去。
[12]到則披草而坐：披草，撥開草。披，撥開。
[13]醉則更相枕以臥：更，更換交替。相枕，互相緊靠著。
[14]意有所極，夢亦同趣：心裏想到那裏，夢中也就到了那裏。極，到。趣，通“趨”，往。
[15]以為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異態，奇異的形態。
[16]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未始，未嚐。怪特，奇怪、特別。
[17]始指異之：指異，指點而稱奇。
[18]緣染溪：緣，沿著。
[19]斫榛莽：斫（zhuó），砍。榛（zhēn）莽，雜亂叢生的草水。
[20]焚茅筏：焚，燒。茅筏（fá），茅草之類。筏，草葉眾多的樣子。
[21]箕踞而邀：箕踞（激jù），席地而坐，兩腳伸直岔開，成簸箕狀。遨，遊賞。
[22]則凡數州之土壤：土壤，土地。
[23]皆在衽席之下：衽席，古代睡覺用的席子。
[24]岈然窪然：山穀深幽的樣子，溪穀低窪的樣子。
[25]若垤若穴：垤（dié），蟻垤，螞蟻洞外的小土堆。穴，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