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死諫
鹹陽城南,驛站。
這是秦國最好的驛站,比王宮稍微差了那麼一點,原來是呂不韋的府邸,呂不韋被遷去潁川之後,這裏就成了驛站。
大門口左邊掛著齊國的旗幟,右邊掛著趙國的旗幟。
齊王田建和趙王趙偃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竟然千裏迢迢跑到秦國來訪問,秦王也一反常態,竟然很隆重的接待了他們。
齊王帶了一群門客,趙偃帶了自己的太子,趙遷。
天還沒亮,一陣風吹著,門口的旗幟微微抖動著。
一個人慢慢的從街的這頭走到那頭,手裏的梆子淒涼的敲了五下。
驛站的門忽然開了,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走了出來,抬頭看看天,長歎了一口氣。
後麵走出一個書童,他顫聲問道:“茅先生,你一定要去嗎?那可是凶多吉少啊!”
茅先生沉聲道:“我必須去。你回去吧,免得連累了你,如果我沒有回來,你可要回到即墨去。”
書童低聲道:“是,茅先生。”
茅先生慢慢的走出去,隱隱約約聽到驛站裏有人狂笑:“有傻子去送死了!你們還不把他的行李分分?”茅先生聽得出這人的聲音,是趙太子遷。
茅先生很慢的走著,天大亮的時候,他終於走到了王宮門前。
王宮的門大開著,門口一個侍衛正在等他。
茅先生不緊不慢的跟在侍衛後麵,侍衛道:“先生能否快一點?”
茅先生微微一笑:“老夫將死之人,將軍就不能照顧一下老夫最後的心願嗎?”
侍衛默然,放慢了腳步。
王宮的大殿上,放著一隻銅鼎,下麵燒著熊熊烈火,鼎裏的水,不知道開了多少滾了。
高高的寶座上坐著威嚴的大王,見茅先生一進門,就喝道:“你就是不知死活的齊客茅焦嗎?寡人我為你準備好了!”
茅焦站住,看了一眼銅鼎,忽然放聲大笑:“都說秦王趙政是胸懷天下的英雄,在老夫看來,不過是不仁不義不孝的盜名之徒,跟紂王沒什麼兩樣啊!”
秦王大怒:“你說什麼?”
茅焦道:“不,比紂王還要殘暴啊!紂王殺了自己的叔父比幹,剖其心,炮烙盡忠言之臣,大王車裂假父,遷徙相國,幽禁生母,屠戮忠臣二十七人,比紂王有過之而不及。所謂賊仁者謂之殘,賊義者謂之賊,殘賊之人謂之一夫,大王真的可以稱作紂王一般的一夫之君!”
秦王氣得臉色發青,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茅焦又道:“要想君臨天下,要有虞舜一樣的胸襟。大王如此這般,不要說一統天下了,恐怕連區區秦國都要分崩離析。老夫今日之來,早就知曉大王想做的事情,老夫也寧願做這第二十八個忠臣!”
茅焦說罷,大踏步來到銅鼎邊,對侍衛說:“來吧,把老夫放進去,成就大王和老夫的一世英名!”
侍衛們走了上來,秦王忽然喝了一聲:“慢!”
秦王的臉退去了青色,道:“茅先生,請到上麵來,寡人想問你話。”
茅焦一甩袖子,施施然走上去,坐到秦王麵前。
秦王道:“寡人,該如何做?”
茅焦道:“簡單,迎太後,葬忠臣,罪己詔。”
秦王道:“太後,不到黃泉不想見,奈何?“
茅焦道:“大王是學的莊公寐生的誓言,何不效仿他的解決辦法?”
秦王道:“好,就依先生的!”
茅焦道:“大王之事了了,老夫還要去行湯蠖之刑……”說著就站了起來。
秦王忽然拉住茅焦的手臂,道:“先生是上天賜予寡人的,怎能因寡人的一句玩笑就去死呢?”
2.甘泉宮
上雍,甘泉宮。
就在五十年前,一個女人入住甘泉宮。
她在這裏私會一個情人,生了好幾個兒子。
幾十年後,她人老珠黃之時,卻把老情人從千裏之外的北方召來,在他氣還沒喘勻的時候,一把沉重的銅勺打在了他的後腦上。
那個女人是羋八子,人稱宣太後,那個老情人就是義渠王。
宣太後的確是個威震天下的人物,她有一個可靠的弟弟,穰侯魏冉,她也有一個聽話的兒子,昭王則。
可惜趙太後什麼都沒有。
她出身名門卻落得去做歌女,好不容易嫁給呂不韋,卻被當做禮物送給子楚。在嫪毐四分五裂的那一刻,曾經的老情人卻被遷去了河南潁川,被徹底趕出了國都。
她沒有可靠的弟弟,養不出白起那樣的蓋世將軍。
她的兒子也不聽話,他不像昭王那樣逆來順受,他把她關在了這個曾經輝煌的地方。
“不到黃泉,絕不相見!”當年鄭莊公對武薑的誓言,出現在他的口中。
聽說他把勸說接她回鹹陽的人統統殺了,還顯示出一些特別的嗜好,統統被釘在了城牆上暴曬,足足有二十七個。
報應!天意如此!趙太後心裏翻騰著這樣的想法。
甘泉宮冷得出奇,大熱天竟然要穿厚厚的衣服,難怪宣太後喜歡這個地方。
冷宮的日子無聊透頂,起床,饔,午休,飧,睡覺。
趙太後覺得自己老了,雖然四十不到,但是胃口越來越差,精神也越來越不濟了。
一個照例陰冷的午後,一個婢女進來稟報:“啟稟太後娘娘,雲夫人求見。”
太後抬起頭,滿腹狐疑,在她的印象中,秦王並沒有這個夫人,她沉吟一下:“雲夫人?又是誰呢,讓她進來吧。”
一片青雲飄了進來,跪倒行禮,口稱:“兒臣拜見太後娘娘。”
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趙太後忽然認出了就是那個伴在大王左右的那個侍衛,改了裝束,但是麵相一絲不差。
“混賬!賤人!無恥!哀家沒有兒子,當然也沒有你這種兒媳!”太後罵了起來,順手抄起一把竹簡,扔了下來,沒到芸熙麵前就落在了地上,散了一地。
太後站了起來,繼續罵著:“為什麼你沒有被射死?死了去陪陪哀家的嫪官人,也讓哀家開開心!哀家眼看就要老死在這冷宮裏,你們開心了?”
芸熙眉頭略皺,聽太後絮絮叨叨罵完,微微一笑,道:“太後娘娘不必動怒,兒臣這次來,就是來接太後娘娘回鹹陽去,大王已經同意了。”
太後道:“會有這種好事?不知道是誰能勸得動那塊石頭?”
齊客茅焦,太後頭一次聽說這樣的名字,秦王也頭一次,芸熙也是。就是那樣一個老頭子,讓秦王變了主意,以上大夫之禮葬了二十七個諫臣,而且派最新得寵的夫人來迎接太後。
太後聽罷,忽然問道:“為什麼派你來?那個逆子不自己來!”
芸熙一笑,道:“太後娘娘忘記了大王的誓言嗎?”
太後苦笑道:“是,哀家沒忘,哀家沒忘,不到黃泉絕不相見,好毒的誓言!哀家倒要看看,這逆子怎麼做到!”
芸熙笑道:“大王一時糊塗,用了莊公之誓,當然用莊公之法解了。”
當年莊公趕走武薑,後悔莫及的時候,掘地見泉,做了一個隧道,母子在地下相見,果然是黃泉相見,大隧之內,其樂融融,大隧之外,其樂泄泄。
趙太後在鹹陽城外見到了這樣一個隧道,也看到了黃泉,隧道的頂上,不停的往下滴著水,然而卻沒有其樂融融的和歌。
秦王站在那裏,見了太後,跪倒在泥水裏,生硬的說道:“兒臣恭迎母後!”然後就起來,轉身走了。
芸熙小心的攙著趙太後,慢慢的走出來,走進鹹陽城,走到另外一個冷宮。
太後忽然呼吸急促起來,抓著芸熙的臂膀,道:“芸熙,好孩子,你可知道呂相爺過得怎麼樣?”
芸熙笑了,道:“太後娘娘放心吧,相爺對兒臣有恩,兒臣不能不管的,大王已經答應了,讓相爺在潁川養老,了此一生。”
太後低聲喃喃:“這就好,這就好!”
3.涇陽宮囚
涇陽,月影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