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男兒血(3 / 3)

任逍遙將他的話記在心裏,又問:“這一路有多遠?”

“四五百裏。”

“你對這條路很熟悉?”

冷無言目光一跳,淡淡道:“這條路,我至少走過二十遍。”他看著任逍遙,突然笑了笑,“你沒有聽說過麼?當年南京城破,建文皇帝由秘道出城,就是走了這條路,從杭州灣出海。”他雖然笑著,眼中卻是說不盡的蕭索,寫不出的悲涼。“每一條路,我都走過許多遍了。”

任逍遙愣住。

關於建文皇帝的傳說,他聽過很多。除了出海說,還有南下福建說、西進蜀川說、西下雲貴說,每一條都是活靈活現。甚至有人說,永樂朝三寶太監洋洋赫赫六下西洋的萬人艦隊,都是為了追尋建文皇帝的下落,隻是終無所獲。從前,任逍遙隻當這些都是消遣,但當冷無言,這個自己平生最敬重的朋友親口說出,每一條路,他都走過許多遍的時候,他忽然發覺,冷無言竟是如此孤獨!

他不願讓人了解,也不屑讓人了解,隻不過因為他知道,那根本不是無人了解的孤獨,而是了解之後也無能為力的孤獨。

兩人沉默相對,誰也不知該說什麼。恰在這時,英少容走來道:“教主,前麵有幾個村子,屬下瞭望過,沒有追兵,是不是……”他原想說“是不是去弄些吃用之物”,但看了冷無言一眼,便閉上了嘴。

任逍遙挑釁似的看著冷無言:“冷大俠是不是寧可打些山雞野兔,也不吃我們弄來的東西?”

冷無言麵色清寒,道:“論治則曰立誌,論事則曰從權。”

任逍遙忍不住大笑:“我最討厭正人君子,但憑這句,我不討厭你。”笑完,便帶了英少容和五個血影衛,沿湖岸往村莊裏去。

村莊依山傍水,此刻天晚,正是起炊的時候。村中一縷孤煙,嫋嫋飄動。夕陽如詩,黃昏如畫,勾得冷無言出神。看了半晌,低低輕吟:“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心中想的,卻是唐嫻。但望不久的將來,自己也能給她這般詩情畫意的日子。

忽然,冷無言覺得有些不對勁。

是那句詩嗎?

那是唐人王維寫輞川閑居的句子,並無什麼不妥。

可是,還是不對。

孤煙?

是了,就是孤煙不對!這個時候應該家家燒飯,怎麼可能會是孤煙!

冷無言的心猛然一沉,喝道:“俞傲!”

俞傲應聲道:“冷大俠何事?”

冷無言穩一穩心神,道:“留十個人,帶大家往南去,一點痕跡也不要留下。剩下的帶上全部兵器跟我走!”

俞傲心中糊塗,卻不多問,當即點了人,隨冷無言向村子潛行。

村中靜極,不見人影,不聞雞犬。隻有那道孤零零的炊煙嫋嫋飄著,像一條迎客的幌子。冷無言臉色沉凝,道:“你守在這裏,隨時策應。”不等俞傲答話,已一步跨了出去。待他穿過水田,走進村口,便看到了謝鷹白。

脫去官服,謝鷹白依舊目光炯炯,笑意可親,仿佛右手握的不是一把剔骨尖刀,左手抱的,也不是一個熟睡的嬰兒。

“冷公子別來無恙。”謝鷹白站在十步之外,微微笑道,“冷公子武功蓋世,小可惶恐得很,所以請公子萬勿輕舉妄動,免得小可手下不穩,傷了無辜嬰孩。”

十步距離,天下沒有任何人能救得下那嬰兒。

“還有,請冷公子把承影劍交出,戴上枷具。”

腳步聲響,冷無言身後已多了兩個人,手中拿著鐵枷板、鐵鎖鏈。

謝鷹白的確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知道哪種法子對付冷無言這種人最有效。

四指厚的重鐵枷,加寬指鎖、手鎖、腳鎖,足有百十斤沉重。直到確信這些東西全部牢牢戴在冷無言身上,謝鷹白才長出一口氣,道:“冷公子,你可知我方才出了一身冷汗?”

冷無言淡淡道:“我隻想知道,你如何製住任逍遙。”

謝鷹白眼中一亮:“便是你不問,我也要說。這實在是個精彩絕倫的法子。”

“要到海邊去,溧陽是必經之路。我走官道,到溧陽縣城隻需半日。據我查探,縣城裏所有的客棧、馬場、藥材行都沒有見過生人。我便知道,你們還在山裏。這個村子,是出山的第一站。血影衛一定會來搶劫。我雖不知任逍遙會不會來,但以冷公子的身份教養,是決計不會來的。所以這個院子裏的埋伏,全是為任逍遙設計的。”

“我在院子裏挖了六七個坑,埋伏了殺手。坑上鋪了草席,曬著半幹的藥材。你們很多人受了傷,血影衛一定會去收藥。他們絕對不會想到,藥材下是淬毒的長槍。”

“我又找了一男一女。讓女人在屋子裏洗澡。我告訴她聽到任何響動,就說,死鬼,怎麼才回來,快把衣服給老娘拿來。以任教主的秉性,怎麼可能不進屋看一看?”

“但這樣仍然傷不到他。所以我叫那女人一看到任教主,便說,你是任逍遙?任教主一定很好奇,鄉野女子為何一眼便認出了他。”

慢說任逍遙,便是冷無言,聽到這裏,眼中也不覺掠過一絲好奇。

謝鷹白愈發得意:“我叫她告訴任教主,白天她和丈夫進城賣草藥,看到城裏城外貼滿了告示。說寧海餘黨任逍遙、冷無言偷了玉璽,劫了欽犯,天下無論是誰,隻要抓住他們,朝廷就給他封官加爵。告示上附了畫影圖形。所以她一眼便認出了任逍遙。你說任教主聽了,會怎麼樣?”

冷無言不語,心底卻在歎息。

“任教主當然要和這女人多說幾句,問一問溧陽城裏的情況。這時候男人赤著上身、大汗淋漓地進門。一進門就大喊,臭****,竟敢背著我偷人,然後直衝過去。任教主轉身一看,是個不通武功的鄉下漢,當然不屑讓血影衛攔截,更不屑與他動手,隻輕輕一點,便製住他的穴道。但任教主絕對想不到,那男人全身都已經塗上了一種特別的毒藥。”謝鷹白忍不住笑起來,“我和唐三少爺的交情不錯。他說,這種毒藥哪怕沾了一丁點,隻要運勁,就會毒發而亡。”

冷無言歎了口氣:“佩服。”

謝鷹白哈哈大笑:“我也很佩服我自己。”一頓,又道,“冷公子怎麼不問,任逍遙死了沒有?”

冷無言神色如初:“我隻想問,朝廷命官,殘害百姓,該當何罪?”

謝鷹白笑了笑:“小可換了便服,身邊人也都是謝家寨的。所以,無論溧陽死多少人,都是寧海餘黨所為。冷公子以為然否?”

冷無言瞳光一收,淡淡道:“謝鷹白,你聽著,我會殺你。”

他的聲音不大,語氣也不淩厲,神色更是平和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偏偏令謝鷹白骨頭裏滲出絲絲寒氣。

“隻怕冷公子沒有這個機會了。”謝鷹白勉力一笑,將刀又挨近那嬰兒一些,“冷公子請。”

那道孤零零的炊煙還在飄,卻已不似迎客,而像招魂。

小院內點起了火把,門邊一共七具屍體。五具是被長槍穿胸而死的血影衛。剩下兩具幹癟發黑,完全辨不出模樣,想來便是誘殺任逍遙的一男一女,已經毒發身亡。

房前站滿了勁裝漢子。除了謝家寨的人,還有川西代家的人。代遴波手挽金刀,用僅剩的一隻眼珠,瞪著門口的英少容,吼道:“龜兒子,看你撐到什麼時候!”

英少容臉色慘白,雙目泛紅,腰腹下鮮血淋漓,滴答如注,握刀的手微微顫抖。他的腳下,倒著七八個黑衣人屍首,都是一刀斃命。聽了代遴波的話,狠狠吐出一口血痰,道:“有種就來!”

代遴波嘿聲冷笑,暴起前撲,刀背閃過一片炫目金光。英少容舉刀迎戰,雙刀相擊,當當聲震耳。他刀法本在代遴波之上,但此刻身負重傷,出刀雖猛,收刀已無力,一個不防,身形稍慢,喀嚓一聲,整條左臂都被斬下,血花箭一般飆出。英少容身子一歪,站立不穩,單膝跪地,全靠影流刀才撐住身子。冷無言看得心痛,雙拳緊握。謝鷹白見了,冷冷道:“冷公子,你莫要害了這孩子性命。”

他實在很懂冷無言。抑或說,實在很懂如何對付君子。

代遴波狂笑:“你還能出刀嗎?”

英少容搖搖晃晃站起,將刀一橫:“想傷教主,就從我屍身踏過去!”

代遴波道:“好。”

一字吐出,魚鱗刀橫掃而出。英少容勉力一擋,嗡的一聲,踉蹌後退,右腕已脫臼。左臂傷口流血過多,眼前一陣陣發黑。恍惚中就見代遴波撲來,心中慘笑,一刀劈出。

他已放棄防禦。

嘡的一聲大震,魚鱗刀,斷。

英少容後心一暖,見是任逍遙扶著自己,又驚又喜:“教主,你的毒都逼出……”話未說完,猛然瞥見任逍遙左手食指,竟已削去一截,喉頭一哽,眼前竟有些模糊,“教主,你的手指……”

任逍遙瞪著冷無言,冷冷道:“我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兄弟,一個個為我而死,卻躲在一邊。”

他若要等到毒意盡除才出手,英少容必死,索性自斷一指。代遴波原本心驚,但見任逍遙臉色灰白,斷指處血漬發黑,底氣又足,喝道:“拿下!”周圍人一擁而上。任逍遙扶著英少容,多情刃翻飛如練,不斷有人慘呼倒下,包圍圈卻越來越小。

他畢竟有傷在身,毒意也未完全除去,還要保護英少容,幾次試圖衝出院子,都以失敗告終。見冷無言仍不出手,任逍遙怒發如狂,竟往謝鷹白身邊殺來,口中喊道:“冷無言,你到底是誰的朋友!”

冷無言臉色鐵青,無法回答。

謝鷹白悠然道:“你若出手,我便殺了這嬰孩。”

突聽任逍遙一聲暴喝:“不必,我殺!”他鬆開英少容,長身掠來,發髻飛散,衣衫鮮血淋漓,一雙眼睛威棱爆射,仿佛嗜血天魔。謝鷹白心膽俱寒,慌亂中竟舉起嬰兒一擋。

任逍遙沒有收刀。

喀嚓一聲,嬰兒一聲沒出,裂成兩半。

血淋在冷無言頭臉。那張一貫冷靜高貴的臉突然變得猙獰,連聲音也扭曲起來:“任逍遙!你怎可如此殘暴!”

任逍遙身形落地,看也不看冷無言一眼,回身去尋英少容。冷無言砰的一聲震斷枷鎖,自去追謝鷹白。正在這時,村外忽然傳來一陣馬嘶人喊,刀劍相交。院中大亂。任逍遙扶著英少容殺出,便看到群馬狂奔,衝向謝鷹白的三門火炮。火炮僅發兩彈,即被馬群踏毀。炮手四散奔逃。

群馬過後,俞傲及一眾血影衛衝到任逍遙身側,道:“教主,我把馬都放了,管叫他們喝一壺。”任逍遙點頭,將英少容背起,一路往村口去。走不多遠,身後馬蹄聲聲,銃彈飛射,喊殺震天。

謝鷹白竟引了官軍來。

任逍遙未及細思,就聽英少容道:“俞傲,你保護教主。”接著背上一輕,英少容已撲向來人。他單臂擎刀,身子一矮,滾入馬群,刀刀砍向馬腿。馬匹痛嘶倒地,彼此衝撞,又因村中道路狹窄,路口登時堵得死死的。

混亂中代遴波罵道:“媽個巴子,給老子抓住他!”英少容身子幾起幾落,便被包圍,再看不見。任逍遙心中大急,就要去救,眼前猛地一花,冷無言白衣滲血,手中承影劍鮮血滴答。他一把扣住任逍遙手腕:“村裏還有十門火炮,不能硬拚,快走。”

對麵馬群突然傳來一陣呼喊:“踏死他,踏死他。”

任逍遙睚眥欲裂,一把甩開冷無言:“我沒有你這樣無情。”話未說完,卻突覺一陣暈眩,整條左臂都發起麻來。恍惚中隻聽冷無言說了句“他中了毒,背他走”,便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