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遙心中冷笑,口中道:“這是朱灝逸的意思?”
南宮煙雨搖頭:“是我的意思。”
任逍遙道:“我有條件。”
南宮煙雨洗耳恭聽。
“今晚你不必洞房了。”
南宮煙雨怔了怔,彈劍一笑:“我若答應,不算男人。”
任逍遙盯著他的手:“後四式麼?”說著,慢慢拔出刀來。
清源山舊稱“泉山”,山泉浸潤著黝黑偉峻的山岩,溫婉如閩南女子。山中多榕,榕海中靜靜矗立著一座肅穆大氣的庭院。庭院大門下延出二十級漢白玉石階,水磨光滑的石獅分立階下。楹聯上書“泉山忠烈氏,閩海第一家”,門樓上懸著沙金匾額,“南宮世家”四字熠熠生輝。
大門上刷了嶄新紅漆,簷下也掛起了大紅燈籠,隨著山風擺動,在陰鬱的天色下鮮豔得刺目。迎來送往的管家和小廝雖然熱情,賓客們也都言笑晏晏,但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些不舒服。
南宮世家主人大喜的日子,天竟陰沉得像鍋底,許多人竊竊私語,說這不是好兆頭。尤其是吉時將近,新郎官連個影子也不見,簡直要把人活活急死。
遊子如卻不急。
不但不急,還輕輕地哼著歌,擺弄著一把紅豔豔的油傘。
陸北北嗑著瓜子,聽了許久仍是不懂,不由道:“子如姐姐,你唱的什麼歌?我聽不懂嗦。”
遊子如微微挑眉:“你在東湖騙我,我偏不告訴你。”
陸北北歪頭看了她半晌,忽然掩嘴道:“一定是高興的事。”
“幹什麼這樣講?”
陸北北跳下地,掰著指頭道:“因為,子如姐姐喜歡南宮哥哥,南宮哥哥要娶別的姐姐,現在南宮哥哥不見了,換了誰,誰都高興。”
遊子如哼了一聲:“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全免,這也算娶親嗎?”
陸北北嘿嘿笑了笑:“泉州府僉事,莆田南少林,永春方家,龍岩孟家,還有金山衛千總鬱肅的公子都到了,日本公使也來了,怎麼不算娶親?再說——”她故意拿著腔調,酸溜溜地道,“新娘子都住進來了,那些禮節當然用不著了。說不定啊,南宮哥哥都已經洞房過了呢。”
遊子如白了她一眼:“你這小丫頭,怎麼講話這樣難聽!表哥才不是那種人!誰會和那種女人……”
話音未落,喀喇喇一道霹雷降下,天地間仿佛一顫,大雨傾盆而至。雨中傳來戰鼓般的馬蹄聲,一人一馬,劈開雨幕,飛馳而來。遊子如一隻腳跨出門檻,憂然一怔:“烏雲踏雪?”她奔出房門,舉著傘道:“表哥,你去哪裏?大家都在等你。”
南宮煙雨躍下馬來,身上已半濕,瞥了瞥遊子如的紅傘,道:“你還用這把傘麼?”
遊子如低下頭,眼中滿是幽怨:“我以後不用就是了。”又抬頭一笑,“表哥快去換衣服罷,大家都等著新郎官呢。”
南宮煙雨點點頭,匆匆離去。陸北北也去湊喜廳的熱鬧。雨中隻剩遊子如一人。紅傘漸漸被打濕,滴下水來,她卻渾然不覺。
大雨自正午下到暮色合圍,毫無收斂之意。賓客已散,酒宴已收,所有人都去休息,古舊的山莊一片漆黑,連紅燈籠也統統被雨水打滅。
南宮煙雨靜靜立在山廊下,看著雨線中模糊而熟悉的家,對空道:“出來罷。”
山廊陰影中走出一人,卻是鬱夏。“南宮大哥怎麼不去新房?”他懸聲試探道。
南宮煙雨淡淡道:“因為任逍遙在。”
鬱夏握拳道:“那廝竟然……”
南宮煙雨轉頭望著他:“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未必隻有一種事。”
鬱夏鬆了手,道:“也對。沒有男人會對花若離那種女人感興趣。”
南宮煙雨望回雨幕深處,口氣森森:“她已經是南宮家的人,是我南宮煙雨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允許任何人對她不敬。你明白麼?”
鬱夏一怔,旋即道:“但是,南宮大哥與那樣的女人過一輩子,不是太不值麼。”
南宮煙雨不答,話鋒一轉:“你這次回去,令尊是何態度?”
鬱夏麵露憂色:“我爹還是不肯。
“李大人呢?”
“李大人自然願意。曹國公本就是忠義之家,隻是出了個李景隆,壞了清譽。寧海王府救過李大人兩次,這不但是報恩,更是盡忠。”
李大人便是當年任逍遙和薑小白誤打誤撞從杭州大牢救出的李明遠。他本是曹國公李文忠後裔,李家被抄後避至寧海。寧海王見他文韜武略皆有所成,便舉薦他到軍中效力。其時沿海飽受倭寇滋擾,李明遠率兵抗倭,屢建奇功,卻因出身被讒入獄。寧海王保釋不成,便命王府內衛統領和冷無言前去營救,之後教他用化名轉投金山衛雜造局。
京師天津衛、山東威海衛、浙江金山衛、福建泉州衛,乃大明四大海防重鎮,亦是水師精銳所在。朱灝逸多年經略,已經收服天津衛和威海衛千總,泉州衛千總方氏一門雖未受邀聽潮宴,但經望海樓之手,也多有往來。至於金山衛,千總鬱肅雖時冷時熱,忽近忽遠,他的兒子鬱夏和師門點蒼派卻早已唯朱灝逸馬首是瞻。
“這次到泉州來,我爹並未反對。”鬱夏眉頭緊皺,“但方家的人突然出賣望海樓,不知是不是聽到什麼風聲。”
南宮煙雨沉聲道:“不會。”他憶著昨日荷香小榭所見,“方璨不過是擔心偷賣軍械事發,借日本人的刀滅口而已。”
鬱夏砰的一拳打在牆上,恨恨道:“是我失算。有朝一日,我定要為神眼鯛報仇。還有那些日本人……”
南宮煙雨打斷道:“你隻要做好你份內的事,其他無需多想。”
鬱夏點頭道:“我會在王爺舉事前說服我爹。南宮大哥你也要保重。”他略略擔憂地道,“你是立下軍令狀的。”
南宮煙雨凝神聽著雨聲,半晌才道:“方璨賣給望海樓的軍械火藥是最好的,南宮家的工匠也是最好的。”
“可是……”鬱夏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花若離會答應麼?”
南宮煙雨仍在聽雨,似乎雨中有什麼東西,勾著他的神思。“我相信會。”他舉步前行,語聲清淡,“你走罷,免生是非。”
鬱夏側耳聽了聽雨,隻覺一片嘈雜,不禁滿腹狐疑。
曲折綿長的山廊一片漆黑,南宮煙雨卻走得極輕快。
南宮世家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他早已了然於胸。
雨中飄忽的歌聲漸漸清晰:
“孤夜無伴守燈下,春風對麵吹。十七八歲未出嫁,見著少年家。果然標致麵肉白,誰家人子弟?想要問伊驚歹勢,心裏彈琵琶。想要郎君做夫婿,意愛在心裏。等待何時君來采,青春花當開。聽見外麵有人來,開門該看覓。月亮笑阮憨大呆,乎風騙不知。”
歌聲輕柔,如怨如訴,在淒冷的雨夜聽來,格外寂寥。
山廊盡頭的角亭裏,一團豔紅的影子輕輕轉動。
“表妹。”南宮煙雨道,“很晚了,去睡罷。”
紅影猛然一頓,轉過身來,果然是撐著紅傘的遊子如。她雙頰緋紅,脫口道:“表哥!”卻不知如何接續。
南宮煙雨按住傘沿,道:“這傘小了、舊了,不如換個新的。”
遊子如猛地將傘收起,藏在背後,強聲道:“我喜歡,偏要留著。你若記得這把傘,為什麼要娶那個女人?為什麼要把荷香小榭送給日本人?為什麼要向藤原村正認輸?為什麼要幫合歡教殺人?”
南宮煙雨入合歡教為刑門門主之事,天下武林皆知。隻是合歡教在嶺南地界並無劣跡,南宮世家更是殊具令名,是以沒有什麼麻煩找上門。但合歡教的名聲總歸不好。
遊子如見他不語,眼中忽然湧出淚來:“表哥,我知道你這樣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可你為什麼不肯告訴我?難道在你眼中,我已經是外人了嗎?”
南宮煙雨沉默如初。
他不能對任何人解釋。
望海樓被毀,寧海王府和嶺南武林中人需要新的聯絡點,成為日本會館的荷香小榭再合適不過。
他立下軍令狀,要為寧海王府造出比大明京營雜造局更精良的軍械,最好、最快、最安全的辦法,就是娶天下第一兵器師花奴兒的傳人花若離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