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相逢已忘言
那聲音又道:“二十年不見,峨眉玉女劍的武功愈見精進了。”
蘇晗玉冷冷道:“你是誰?”
那聲音道:“妘兒,帶這兩位朋友到祠堂來。”
娃娃撅嘴道:“爹爹……”突又住口,氣鼓鼓地當先而行。三人走不多遠,便見一間祠堂,院中站滿男女老少,個個勁裝打扮,鴉雀無聲,氣氛甚是壓抑。突然一人輕聲道:“恩公。”冷無言見是羅玉秀,點了點頭,亦不多說。
祠堂台階上立著一個長髯黃衣老者。娃娃飛跑過去,依著他撒嬌道:“爹爹,咱們什麼時候成了合歡教的人?您不是說咱們羅家不入江湖嗎?那教主本事大不大?”
黃衣老者慈愛地摸摸她的頭發:“不是本事大小,是交情大小。”
娃娃不解道:“難道咱們羅家欠他的?”
黃衣老者不答,卻對蘇晗玉道:“蘇女俠自然不識得在下,隻因你的大婚,老朽並未親去恭賀。”
蘇晗玉道:“閣下是雲水散人羅宗玄罷?”
黃衣老者哈哈一笑:“不錯。蘇女俠此番前來,有何貴幹?”他臉色忽然一冷,“莫非想將這陣法再毀一遍?”
此言一出,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似利箭般釘在了蘇晗玉身上。
蘇晗玉道:“我找一個人。”
羅宗玄道:“無影鞭王已經離開,蘇女俠請回吧。”
蘇晗玉道:“我若不信呢?”
羅宗玄看著她,忽又一笑:“蘇女俠既然熟知這陣法,便請四處搜一搜。”
蘇晗玉不語,娃娃卻道:“喂,你這個人怎麼不講理?我家豈是你隨便搜的。憑你那點微末道行,這院子裏隨便一個人隨便擺個陣,都能把你困上大半天。”蘇晗玉卻仿似沒聽見,轉身便走。“你!”娃娃跺著腳,拉著羅宗玄的衣角猛搖,“爹爹,你怎麼這麼怕這個女人!”
羅宗玄溫然道:“她和無影鞭王的事情,你還小,還不懂。”
娃娃不服氣:“有什麼不懂?爹說來聽聽。”
羅宗玄歎道:“相思而不敢相見,你可懂麼?”
娃娃當然不懂。冷無言卻懂。他知道當年的無影鞭王陳無敗,乃是江湖上除了任獨第二個俊美瀟灑的男人,如今麵容俱毀,又斷了一臂,叫他如何麵對身為江湖十大美人之一的嬌妻呢?
羅宗玄道:“這位冷公子既與蘇女俠相識,莫非也是來找陳無敗的?”
冷無言道:“晚輩來找上官掌門。”說完,便將上官燕寒的屍身必須焚毀一事說了。
羅宗玄聽了,沉聲道:“陳景杭,我早覺此人不是善類。隻不過,”他看了看冷無言,“老夫接到教主密令,卻是保管此人屍身,不得有一絲一毫損毀。”一頓,揚聲對眾人道,“諸位同族,羅宗玄身為族長,本該以羅氏一門的平安為重。然而我卻因一份恩情不得不還,接下了合歡教這樁事情。玉秀在村外碰到的趙平、趙原皆是正氣堂弟子,此刻想必已趕到湯口鎮搬救兵。我料正氣堂不久便會前來,彼時少不得一番血戰。”他略略停了停,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我們羅氏族人世代居此,因著先天八卦陣的庇護,已疏於武功。這一關能否平安過去,實難預料。諸位俱是我羅宗玄的骨肉,若肯留下助我,我自當粉身碎骨以報。若不願過問江湖是非,就此別過,為我羅氏一門延續香火,亦是功德一件。”
眾人聽了,低聲議論,隻有娃娃大聲道:“爹爹,咱們羅家人世世代代都在呈坎過日子,況且自孩兒記事起,便沒見什麼合歡教的人,憑什麼要給他們賣命?難道為了一具屍首,就要搭進活人的性命不成?”
羅宗玄為難地道:“傻丫頭,如今的任教主不是當年的任教主,爹爹隻盼著早日還了這份人情,再也不要與他們有甚瓜葛。”
他的聲音極低,隻說給娃娃一人聽,但耳聰如冷無言還是聽到了。他近前低聲道:“前輩,任教主與在下頗有些交情,如您不願招惹江湖是非,又信得過在下,可將屍身交與晚輩,我相信任教主不會為難您。”羅宗玄和娃娃不由一怔,正待開口細問,就聽羅玉秀憤然嚷道:“你們要走便走,我是不走的,我丈夫被正氣堂的人打死了,我是要找他們報仇的。”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呼哨聲,將人群的議論聲蓋了過去。
羅宗玄臉色微變:“他們來得夠快。”話音未落,就見羅玉秀箭一般衝了出去。一些與她素來要好的人見了,喊著“秀姑,我們來幫你”也跟著衝了出去。其他人仍自佇立不動。
娃娃突然道:“爹爹,那女人知曉咱們的陣法,會不會……”
羅宗玄還未答話,就聽一個粗糲沙啞的聲音自祠堂內傳出:“她不會。”緊接著一個人影呼地衝出,轉瞬沒了蹤影。娃娃嚇得目瞪口呆,冷無言卻看得分明,那人影是陳無敗。
蘇晗玉一麵走,一麵看著眼前那一個個熟悉的機關樞紐。這裏該有暗箭,那裏該有陷坑,想著想著,不覺潸然。
她忘不掉那些合歡教弟子是如何死的,死前又是如何淡淡而無奈地瞧著她。那眼神,折磨得她用匕首對準了自己。
在快意城的七天實在太短,短得她無法忘記自己的使命;可這七天又太長,長得她恍惚中對自己一直深信的理念起了懷疑。
二十年的新婚之夜,她並未如世上大多數新娘一般,焦急而羞澀地等著自己的相公,而是換了一身勁裝,按照一個人的指點,將快意城四十九道禁防機關中樞毀掉。
快意城並非全城布滿機關,隻有任獨所居的“溫柔鄉”以先天八卦陣為守備。此陣共有八門,從不同的門入內,所需遵循的路線亦不同。蘇晗玉隻學了一種走法,所以她隻能按照原路返回。羅宗玄不怕她搜村,正是知道她能到的地方絕不會超過呈坎村的八分之一,而呈坎村機關消息中樞的位置,與快意城是不同的。這是羅宗玄為自己留的底牌。
人豈非都要有一些底牌,才能活得安心些麼。
思緒紛然中,蘇晗玉已走過兩條主街,聽到外圍雜亂的腳步聲,刀劍聲,近前一望,隻見羅玉秀已與人動起了手。來犯之人以正氣堂最多,其次是一些惟申正義馬首是瞻的皖內門派。羅氏族人靠著陣法隱匿,不時襲擾,漸漸將他們分割成塊,誘入機關消息中。村子外的申正義一身紫袍,凝目望著夜色下的呈坎村,眼中翻湧著一股驚異的神色。
不知為何,蘇晗玉心中一緊。這眼神竟有幾分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趙平、趙原追著羅玉秀不放,邊跑邊罵道:“賤人,咱們早看出了你的底細,今日定要為武林除害。”
羅玉秀閃進一個院落,轉身冷冷道:“為武林除害?你們是怕自己做的醜事傳揚出去,想殺我滅口吧?”
趙氏兄弟站定身子,見院中隻有她一人,信心頓生,揶揄道:“莫非你這娘們還打算將那種事情說出去?”
羅玉秀一臉寒霜,叱道:“還我丈夫命來!”便舉刀劈下。蘇晗玉伏在馬頭牆後,二指輕彈,兩道指風不聲不響地射中趙氏兄弟。他們痛呼一聲,連連後退。羅玉秀一怔,卻不多想,踏前一步,就要將趙平斬首。
趙平被指風擊中膝蓋,正不知是怎麼回事,見鋼刀就到眼前,索性噗通一聲跪下,口中哀哀道:“女俠饒命,女俠饒命。”
羅玉秀咬牙道:“你們何曾饒我丈夫命來!”仍是一刀劈下。隻是她從未殺過人,不免心慌意亂,這一刀竟失了準頭,砍在趙平肩上。一旁的趙原見狀就地一滾,一腳踢在羅玉秀腿窩。羅玉秀“啊”地一聲跪了下去,刀還來不及拔出,就覺心口一涼,低頭看時,卻是趙平一刀刺出。
蘇晗玉大驚,騰身躍下,一指彈出,怒道:“無恥鼠輩!”趙平的隻覺心口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仰麵栽倒。趙原見大哥無聲無息喪了命,心知來了高人,當即身子一矮,躥出院去。蘇晗玉抱住羅玉秀,見那匕首插入極深,知她斷難活命,不覺流下淚來。
羅玉秀卻輕輕一笑,吐氣道:“我總算,為夫君報了一半的仇,也可,去見他了。”說完,她突然拔出匕首,血箭飆出,身子軟了下去。
蘇晗玉將她放下,心中默道:“姑娘,你安心去吧,剩下那一半仇,我替你報。”
不知為何,她恍惚中總覺得羅玉秀就是二十年前因她而死的合歡教弟子,那股深埋心底的歉意全變成恨意,正待去追趙原,就見申正義的身影從門前掠過。蘇晗玉偷眼望去,見他居然熟稔地穿過重重街巷,往祠堂去了,心中一驚,正待跟上去瞧個究竟,就聽劈劈啪啪的聲音傳來,村子外圍火光衝天。
正氣堂的人為陣法所阻,竟動手燒村!
冷無言聽完羅宗玄的話,已經明白呈坎羅氏與合歡教的淵源。
任獨早年行走江湖時,曾救羅宗玄一命,他便助任獨建起快意城,布下先天八卦陣,又苦心設計了七關七星、四十九堂的機製,並成為祿存星主。後來他醉心八卦玄學,厭倦江湖中的熱血與熱鬧,算到快意城與九大派之戰凶多吉少,為保羅氏族人,便想悄悄離開合歡教。這心思被任獨看破,卻沒有強留。不但不強留,還保證絕不泄露羅氏一門與合歡教的關係。羅宗玄大為感激,承諾今後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為合歡教辦一件事,他若死了,便由他的後人代辦。
羅宗玄離開不久,合歡教便為九大派剿滅。二十年來,他一直心懷愧疚,隻因他認為若當時自己留下,被毀的機關仍可發揮一些作用。所以陳無敗要他妥善保存上官燕寒的屍身時,他雖然明知會為呈坎村招來滅頂之災,卻一口允了。
冷無言將自己與任逍遙相識之事簡略說了,最後道:“既然前輩要守承諾,晚輩也不便強求,隻是眼下還須盡快與正氣堂的人將此事說清。”
院子裏突然有人叫了聲“快看”,眾人隻見遠處火光衝天,濃煙像一隻隻巨大的妖怪騰空而起,搖晃著遮住了月亮的清輝。娃娃怒道:“這幫賊人破不了咱們的陣法,竟然要燒了咱們的家,咱們還在這裏囉嗦什麼!你們若還是姓羅的,就跟我去拚了!”說著當先衝了出去。眾人義憤填膺,紛紛喊著“跟著娃娃,拚了”,一刹間走得幹幹淨淨。
羅宗玄見了,重重歎道:“殺孽,殺孽啊!”
冷無言道:“前輩放心,晚輩自當盡力阻止。”說完身子一晃,也追了出去。遠遠瞧見娃娃將七八個漢子困在陣法中,不覺微笑,忽又聽一人悲聲喊著“秀姑,秀姑死了”。
娃娃一扭頭,見一個漢子抱著羅玉秀的屍體,踉踉蹌蹌跑了過來,滿眼是淚,心頭一悲,繼而一怒,一腳朝身邊一個漢子踹去。
冷無言見他踹的是那人命門,暗叫聲不好,衝過來抓住她的衣袖:“莫要殺人!”
娃娃被他一拽,腳失了準頭,踢在那人腰眼上。那人哎呦一聲倒地,拂亂了幾塊石頭,陣法立時破了。那七八人見娃娃和一個年輕公子被自己包圍,齊齊舉刀砍來。冷無言一劍橫出,嗆地一聲,所有人的兵器都斷為兩截。這些人嚇了一跳,扭頭便跑。冷無言豈容他們都跑掉,劍身一擺,架在一個漢子脖頸上,沉聲道:“你們是哪個幫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