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海上生明月
尖銳急促的聲音笑道:“我們的確是要喝喜酒的,可惜不是什麼高人,鍾幫主非要這麼說的話,我倒沒什麼,隻是他就有點不好意思了!”
細嫩的女子聲音又怒道:“臭雜毛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尖銳急促的聲音吃吃笑道:“我說你不是什麼高人!不承認你就站出去,叫人家瞧瞧你是不是,不要衝我發火嘛!”
“你以為老子不敢?”
細嫩的女子聲音突然消失,接著咚地一聲大震,船都晃了三晃。眾人一抬頭,便見門口多了兩個人。左邊一個瘦小枯幹,穿著一件不知打了多少補丁的道袍,袖管和褲管已經爛成幾縷布條,手腳沾滿汙泥,就像枯敗欲死的竹節。他咧著一嘴黃牙,笑起來又尖刻,又惡毒,完全看不出年紀。任逍遙忽然覺得,薑小白若是站在這人旁邊,已可算是一條十分高貴、十分講究的土狗。右邊的和尚倒是幹淨體麵得多,牙齒很白,笑起來也很慈祥,隻可惜他已不能說是人,充其量是個肉球。一身白裏透紅的肥肉鮮嫩的幾乎要流出人油來。幸好現在沒有風,否則一定能看到白浪似的肉波。這人身材很矮——就算高也沒用,因為他肚子上的肉已經壓到了膝蓋,站著和坐著幾乎沒有分別。也不知那講究漂亮的身僧袍是穿在身上,還是夾在肉裏。
這樣兩個人,竟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麼進來的,更沒人看清他們是怎麼出現的。
楊一元手按劍柄,冷冷道:“你們是什麼人?”他遭逢慘變,時時刻刻都在尋找複仇對象,見這一僧一道行跡奇詭,不免血衝頂門。
肉球一樣的和尚笑道:“楊公子,你急什麼?”誰也想不到,那細嫩如女子一般的聲音,竟是這和尚發出來的。
“我們隻是聽說合歡教的人會在這裏出現,便趕來瞧瞧!”枯竹一樣的道士笑得既詭秘,又惡毒。
王慧兒奇道:“合歡教是哪門哪派?我怎麼從不知道?我……”她話未說完,便覺袖口一緊。卻是王清秋緊緊拽住了她的袖子,好像生怕愛女一下子便被合歡教的陰靈劫了去。
枯竹一樣的道士看了看她,笑嗬嗬地道:“小丫頭當然沒聽說過合歡教,江湖中的年輕人誰都沒聽說過,因為這世上能聽說的事,都是別人想要你聽說的。當然,也因為它在二十年前就被九大門派剿滅了。”
肉山一樣的和尚道:“如今天門山那座九大門派輪流執掌的武林城,從前可是合歡教的總壇快意城呢!”
座中的年輕人無不聽得一怔,楊一元卻將一雙充滿仇恨的眼光投射在他們身上,就像兩柄利劍,認定這一僧一道必是合歡教中人,猛然狂吼一聲,一劍飛出!
楊家劍法在江湖上是有口皆碑的,這狂怒中的一劍更是威不可當,誰知胖和尚卻微笑著,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劍刺進自己身體裏。
有人驚呼。
楊一元正慶幸自己一劍得手,卻發現劍身上根本沒有血,倒有一股強大的吸力自劍上傳來,好像要把自己卷進一個巨大的漩渦中。他連忙運力抵抗,才發現自己的劍竟是被胖和尚的肉夾住了,心中大窘,額頭立刻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胖和尚道:“臭雜毛,你為什麼見死不救?”
瘦道士道:“這一劍要不了你的命,但是……”突然長身飛起,不知怎麼就抱住了想從後麵偷襲的王慧兒。王慧兒本待從背後給那和尚一劍,迫他放了楊一元,沒想到被這髒兮兮的道士抱住。王慧兒拚命掙紮,聞到他身上那股油膩膩的惡臭,熏得幾乎睜不開眼。瘦道士歎道:“小姑娘,道爺我修行不夠,你可不要挑逗我。”
王慧兒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跟,卻果真不敢再動。就聽一聲輕叱,秦子璧的雙環已向瘦道士當頭蓋來。瘦道士又歎了口氣,道:“女人禍水,這話果真不假。”說著,已將王慧兒拋了出去,反身啪地一聲,用兩根手指夾住秦子璧的雙環。王慧兒噗通一聲摔到後排桌子前,抬頭正見任逍遙那張迷死女人不償命的臉,慌忙站起來,心裏怦怦直跳,不知怎麼,衝口道:“你是死人麼?見本小姐摔過來也不扶!”
任逍遙存心氣她:“我見小姐你生的貌美如花,一時看呆了。”
王慧兒一怔,臉紅道:“我?你,你真的覺得我美麼?”
任逍遙一本正經地道:“王大小姐,你很美,你把牙收起來真的很美。”
周圍人聽了這話,全都笑了起來。王慧兒氣得渾身發抖,正要發作,就聽鍾良玉道:“在下長江水幫鍾良玉,請兩位前輩放了楊公子和秦公子。”
“哎喲哎喲,”瘦道士叫道,“道爺我最受不了別人跟我客客氣氣的,這時候我他媽總是聽別人的。不像有些人,平日裏自詡名門正派,動手的時候說也不說一聲。”秦子璧臉上不由一紅,但他馬上就發現,瘦道士並沒有放開他的意思,一股大力從他的兵器上傳來,如同泰山壓頂,迫得他透不過氣來。
“慢著,”胖和尚叫了起來,好像誰家的小媳婦被人欺負了,“鍾大幫主,我們和合歡教可沒有什麼關係,這一點你要搞清楚了,否則,我們可不放手。”
瘦道士夜梟般笑了起來:“大和尚,出家人不打誑語,你不是和任獨任教主相處得不錯嗎?”
“就是他殺了我爹娘!”楊一元一句話出口,一口血箭一般飆出。
胖和尚苦著臉道:“臭雜毛,你害死我了。”說話間內力一送,楊一元仰麵跌倒。但他馬上又掙紮著站了起來,以劍柱地,死死地盯著胖和尚。
瘦道士臉上的皮笑得皺成一團:“你就招了罷!”
胖和尚歎口氣,道:“不錯,我是認識任獨,老衲這輩子也忘不掉這個家夥,那就是個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大混蛋!”有人笑了一下,他立刻繃起臉道,“有什麼好笑的?有種等合歡教的人來了再笑!”
那人立刻噤聲。楊一元怒道:“邪魔在哪兒?我倒要去找他。”
和尚撇撇嘴:“嫩伢仔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以為你值得任獨親自出手麼?就連你爹,也不見得是他動的手。”
楊一元大聲道:“是誰?”
“佛爺我怎麼知道是誰?你老子又不是我老子。”胖和尚說這話的時候,眼中竟似有一絲笑意。
鍾良玉卻聽出了端倪,沉聲道:“大師的意思是說,合歡教想要重出江湖麼?”
胖和尚不開口,瘦道士卻道:“你這個人歲數不大,反應倒是極快。”
鍾良玉微笑道:“前輩最厲害的恐怕不是武功,而是口才。隻是,據在下所知,天廚老祖和吃喝真人並不是憑口才享譽江湖的。”
瘦道士愣了一下,旋即點頭道:“好,好。想不到二十年後,還有人記得我們的名號!”說著,放開了秦子璧。
眾人麵麵相覷,想不到古古怪怪的一僧一道,竟是名動天下的方外高人天廚老祖、吃喝真人。誰都知道,二十年前,若論廚藝之高明,數京城百味齋主人、數位大內禦廚的授業恩師範錦言和行蹤不定的天廚老祖為最。範錦言不必說,天廚老祖卻是脾氣古怪,永樂皇帝曾以萬兩黃金作價,請他到宮中一展身手,卻不見他來。而天下第一知味善品之人,便是吃喝真人。這兩人結伴遨遊宇內,雖是出家人,卻不忌葷腥,除了做菜,對什麼都懶得過問,有時數年不在江湖出現,有時又突然在某個地方大展身手。任逍遙也聽說過他們,因為他們曾為任獨的婚宴掌勺。
任獨雖然風流成性,一生中卻也認認真真迎娶過一個女人,那便是任逍遙的母親,鳳凰門掌門水柔鳳,江湖十大美人之首。隻可惜她已在快意城城破之時香消玉殞了。想到這裏,任逍遙心中不由恨意大作,隻想立刻砍下魏侯、王清秋、秦寒竹和孫自平的人頭。隻是,天廚、吃喝二人是不是來保護魏侯等人的?若是,事情就更棘手了。
就聽鍾良玉道:“二十年前出入合歡教快意城如入無人之境,除了兩位前輩,沒有第三人。”
天廚老祖淡淡道:“那也許隻不過因為我們關心的是清蒸熊掌需要多大火候,幹煸豹尾要不要多加蔥薑作料,鮑魚丸子是不是在湯鍋裏浸一下才鮮嫩可口。”
吃喝真人接口道:“白玉豆腐是放在天青色的盤子裏還是琥珀色的盤子裏,一桌酒席葷素該怎麼搭配才又養人又養胃,女兒紅要埋在什麼地方才最能保持原味。”
鍾良玉笑道:“兩位前輩一生逍遙快活,不知為何又管起江湖事來?”
吃喝真人也笑了,換了一種鄭重的語氣道:“你最厲害的也不是武功。隻要假以時日,長江水幫前途不可限量。”
鍾良玉拱手道:“多謝前輩抬愛。”
天廚老祖道:“魏莊主,你知我二人從來隻為美味遊走,所以才用這道‘海上生明月’請我二人來此?”魏侯點頭,他又接著道,“我知道你的心思,隻不過,出家人畢竟是出家人,何況見死不救,是我二人慣常所為,你可不要指望我們助拳。”
魏侯還未說話,楊一元已怒道:“那你們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