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輕輕地來到後院。先是在遠處的高樓之間,不久,就像霧一樣彌漫過來。院子的水泥地上熠熠地閃著亮光。一陣嗆人的灰土氣息很快就遠去,襲人的寒氣卻盤桓下了。院子籠罩在秋雨的輕紗之下。
後院有一片林子,常青的樟樹楮樹與落葉的梧桐雜然相陳。從六樓的窗口俯瞰,整個林子盡在眼底。懸鈴木披著早已被秋風熏染成黃褐色的大衣,擠立在蒼翠的樟柏之間,不久,它連這唯一的大衣也要脫掉了。
中午的院子悄無一人。我聽見遠處一片掌形的葉片在空中旋轉、飄落,她被蟲兒齧咬殘缺的身體在雨霧中劃過,最終停留在一莖幹枯的長葉草上。呼嘯的車聲喧鬧的人流在遠處,混沌而虛幻。上午那滿院嘈雜的喧囂早已消散在空氣中。空氣安靜下來,浮塵隨秋雨緩緩沉降,正回歸大地這永恒的故鄉。
我獨享著這滿院的寧靜。看秋雨從窗下的院子裏伸展到遠處影子似的群山,伸展到無邊的遼闊疆域。寧靜在我的心裏升起,宛如眼前這秋雨,綿延著,漫過昨天,漫過少年、童年,漫過春夏秋冬——
在最先出現的秋天裏,瓦屋後麵的楓葉紅了。那是一棵老楓樹,比爺爺的年紀還大,盤踞在屋後,俯視著整個村莊。我無法想像樹的高度。樹頂的一個枝椏上安放著烏鴉的家(而那些看不見的樹洞裏,隱藏著誰的家呢?)。她無數紅色和黃色的手掌在風中向我召喚。母親將我放在一個避風的牆腳下,鍍金的秋陽越過鄰居的青瓦房頂照著我稚嫩的臉膛。我企望著滿樹童話般神奇的紅葉,在一陣風中頓然飄落,落紅亂舞,像蝴蝶紛飛,填滿整個純淨的藍色天空。我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在自己的想像中奔走,歡騰。我等了一整天,也許有好幾年,卻不見紅葉飄散下來。直到現在,我還常看見那一樹火紅的楓葉。
等我與秋天一起來到田野時,我已學會了奔跑,跳躍,學會了追趕會飛會跳的蚱蜢,學會了將一隻在莊稼收盡的田地裏奔跑的田鼠窮追猛打。稻子們已經回家準備過冬了,田地裏格外空曠。遺棄的稻稈狼籍一地,或者被堆成稈垛,尖頂圓身的,三三兩兩佇立在空曠的地裏。我瘦小的手心緊緊地攥著韁繩,身後是一頭犀角宛如新月的大水牛。我讓它沿著一條伸向遠處的田塍享受它的美餐。比草更高的莊稼被鐮刀放倒後,田塍上的青草就成了田地裏唯一的綠色。這是今年的最後一畦秋草,我任由水牛饕餮,不用擔心它會偷吃莊稼。水牛專注於將草卷進口中,偶爾打個響鼻,驚飛了草叢中的昆蟲。一隻蚱蜢躍起,扇動它綠色的翅膀,嘶嘶地從我身邊飛過,降落在前麵不遠處,壓彎了一根細長的油草。一顆小小的太陽滾落下來,鑽進了草叢下鬆軟的泥土中。秋天的清晨,東方一個太陽升起,草叢中就有無數的太陽滾落;而傍晚,西山一個太陽沉下去,草叢中便有無數的太陽升起。其實,我最希望的是能遇見一隻白天出來活動的田鼠或者在水已幹涸泥巴卻還鬆軟的塘底找到鱔魚的洞穴,這足夠我忙乎一整個早上或下午。但我並不總能這麼幸運,大多數時候我無所事事,看著太陽升起或者落下。待到水牛肚子撐得像一麵鼓,我才趕著它回家,拴在門前一棵柿子樹下,樹上掛著無數彤紅的小燈籠。
此後的秋天就有些急促了,但天空依然純淨、蔚藍、遼闊。我急匆匆地趕往一個位於紅土坡上的中學。學校離家三四裏路。我扛著一隻小蛇皮袋,在田塍上左拐右轉,裏麵裝著我在學校一個月的口糧。一片稻田中間,那個養了狗的農場,是我的必經之路。二三棟破舊的房子,像一個城堡廢墟。夕陽西下,或許是金黃的稻子鋪了一地,或許是空蕩蕩的稻田裏隻留下了整整齊齊的稻茬。但呲著獠牙伸著長舌的大黑狗就蹲在路邊。我無心欣賞一路上秋天的景致,顫顫巍巍地一步步靠近這個廢墟城堡。恐懼像惡夢一般揪緊我的心。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我是如何一次又一次穿過那個可怕的城堡的。恐懼讓那個本來美麗的秋天變得模糊不清了。
之後的秋天忽然被傷感所浸染了。那幾年,我是怕過秋天的。青春的心事仿佛薄薄的帷幕,被秋風輕輕一撩就打開了。那一年,我在春天種下過一粒叫做愛情的種子。我精心地嗬護著它,視之若生命的全部。我陶醉地看著它發芽生根,悄悄地長大。曆經了一個酷熱的夏天,我盼望秋天的樹上掛上累累的果實。當秋天的第一縷風吹過,我感到一陣涼意,而第二縷秋風,吹落的是我傷心的淚花。無邊落葉蕭蕭下,我看到一個無法回到夏天的秋的背影:美麗,芬芳,但卻憂鬱、哀傷,漸行漸遠,褪盡鉛華——
那些年,我怕看那些秋天的背影。不像現在,已學會欣賞秋天的遼闊與寧靜。眼下隻有一窗的秋景,心中卻有整個的秋天。
(200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