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馬背的那個夜晚,並沒有太多人留意到這微不足道的奇跡。因為在那之前,一支人馬回到了城堡。那正是弟弟前往西境的隊伍,他們在半夜突然掉頭返回。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麼讓弟弟放棄了馬術大會,他本人也拒絕說明。人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們身上。
但至少有一個人知道我又能上馬了。在那支疲倦的隊伍經過馬場時,一位身著深藍披風的騎士,對我拋來陰沉的一瞥。那人就是弟弟。當時我和黑慧正沉浸在重生的喜悅中,並沒有留意他的目光。
能重新上馬並沒有給我的生活帶來本質的變化。能夠爬上馬背並不意味著我還能參加比武大會。在馬背上,雙腿比雙手更為重要。現在的我無法保持平衡,無需對手幫忙我就可能自行摔落。沒有腿我不能擠夾馬腹控製馬的速度,亦不能用馬蹬讓馬轉向,以前的經驗十有七八無法沿用。經過反複嚐試,我發現自己永遠不可能再恢複以前的實力了。明焰騎士從落馬那一刻,便永遠消失了。事實讓我沮喪,但已經成為習慣的執念和渾身的傷疤逼迫我繼續練習。
我總是在沒有人旁觀的情況下練習偶然發現的新上馬動作。這一半是出於對父親及弟弟的戒備,另一半則出於可笑的成就感。我將這個新發明看做自己命運一次小小的逆轉,把它像秘密一樣隱藏起來。
平衡問題很快被一個滑稽的方案解決了:用一根皮帶,我將自己捆在了馬上。控製馬匹成了一個難題。失去雙腿的騎士除了韁繩和馬鞭,能夠依靠的也隻剩下與坐騎的默契了。讓人欣慰的是,黑慧在這方麵做得不錯。盡管他不太聽話,但那更多出於天性的頑劣,而非對命令的錯誤理解。實際上,他比大多數馬都聰明。我懷疑他甚至能理解人類的語言,因為每當我破口大罵時,他都回過頭來,朝我齜牙一笑。
為了增進對坐騎的理解,我幾乎終日與馬匹為伍。一天的大半時間我都在馬背上度過,連飯也在鞍上吃。一些夜晚我在馬背上過夜,另一些則睡在馬棚裏。我的雙腿由於長時間的摩擦而汩汩流血,臀部結了一層硬痂。我的小便經常帶血,到了後來,我猜想即使還能站立,雙腿也已經定型成了醜陋的羅圈型。
盡管我的馬術已經不及之前萬一,但黑慧似乎比以往的任何一匹馬都有靈性。我們之間的契合度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想。幾周後,甚至不用我下令,黑慧就知道該做什麼了。當時的我又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仿佛我傷殘的雙腿已然複生,仿佛我又能重新站立。
在某種意義上,黑慧等同於我的半身。這匹馬曾將我從噩夢中喚醒,在那之後,我們之間似乎就建立了某種神秘的聯係。我一直認為那個夜晚是有魔力的,一切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那個烏鴉的夢中醒來之後,有生以來陪伴我的恐懼消失了,地獄般的練習也不再那麼痛苦。甚至我還感覺到了一種之前沒體驗過的快樂。
現在的我和在塔樓上時並無本質區別。和牆上有黴斑的小房間一樣,馬棚和黑慧也逐漸在成為我的全部。我早已接受了自己將永遠殘廢的事實。如果我一定要作為一個廢人死去,那麼相比死於床鋪,我寧願死在馬背上。現在我的這個想法已並非抑鬱的歎息,而是一次絕望的升華。馬背上的長風取代發黴的床鋪,黑慧的陪伴取代發黃的古籍,摔斷雙腿的騎士重新坐上馬鞍,這一切已經讓我想感謝諸神了。
新的感受甚至讓我暫時忘卻了對父親和弟弟的仇恨,以至於很久之後,我才發覺弟弟的變化。在那個夜晚過後,弟弟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他盡力保持和以往一樣的笑容,但我能看出來,他笑的很勉強。一種恍惚的表情正逐漸取代他的微笑,每當他鬆懈時,那種表情就會湧上他的麵孔。
他神情恍惚的時間愈發增多,越來越多地錯過別人的談話。有些時候,他的眼神總是在不自覺的飄遠,直到有人晃他的肩膀才解除原地發呆的狀態。他似乎因為某種隱秘的心事而心神不寧,一直在恐懼一個看不見的對象。越來越少的事能喚起他的興致,他本來就不健壯的身體也單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