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當晚明遭遇楚辭(1 / 2)

一條大蛇,正在張開大口,吞噬一頭巨象——不,這裏所說的,不是最近忽然遭小資追捧的《小王子》的開頭,而是一位明末畫家為《天問》章句所作的插圖:“靈蛇吞象,厥大何如?”與之相伴的,還有吐火的九頭蛇,四眼的瘟神,高舉桂旗、禦豹而行的山鬼……仿佛遠古時代的傳說世界驀然間被喚醒。

當年,屈原在放逐之中,曾經遊觀楚國的宗廟祠堂,那廟堂的壁畫,描繪著形象怪異的天地神靈,以及古代先人的奇特傳說,還有充滿黑暗不公的前代曆史,這促使他寫下了《天問》。通過高聲質問神話、曆史的可疑,這位偉大的詩人宣泄著他對人類愚昧的一腔憤怒。將近二十個世紀之後,畫家蕭雲從,麵臨著同樣的家國之痛,提筆為包括《天問》在內的若幹楚辭篇章做了插圖。於是我們就有了這樣一組奇特的版畫,展現著一個十七17世紀的人對於上古神話和先秦曆史的理解與想象,公元前古老廟堂中的神聖繪畫,也通過這樣一種方式,在某種程度上起死回生,獲得了複活。藝術史上的這一段傳奇,本來到此就可以結束了,但是,它卻沒有結束,而是繼續了下去——一位偉大帝王在組織整理“國故”的時候,以其如炬的眼力意識到了蕭雲從這一組作品的重要性。乾隆帝考慮到蕭雲從為楚辭所作的插圖並不全麵,還特意下令,由他的內廷侍臣們牽頭“補繪”,就這樣,在傳統中國最後一個文化與藝術的極盛時代,楚辭獲得了比較全麵、完整的配圖,這就是今天展開我們在麵前的《離騷全圖》。

實際上,楚辭一向就是藝術家們激情的源泉,曆朝曆代,都有畫家為之作圖。。我們由此看到了楚辭在曆代藝術中的留痕,在世世代代中國人思想和心靈中的留痕,看到偉大的文學作品作用於人心的持久力量。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宋元明名家們所做的同類題材畫作,就像鏡像一樣反映著繪畫發展的軌跡。相傳為李公麟作品的《九歌圖卷》、元代張渥的《九歌圖卷》,都展示了白描藝術的表現力。這種從宋代起風行一時的墨線白描風格,其實是從壁畫的白描底稿發展起來的。壁畫藝術自南北朝直至唐宋,在數百年間長久輝煌,宋元白描,卻是這一輝煌藝術的一個意外的副產品。但是,陳洪綬、蕭雲從同樣是白描手法的作品,卻標誌著一個完全不同的藝術階段——版畫成熟時代的到來。作為最早發明雕版印刷術的國度,中國其實也是木刻版畫的發源地。在宋代,木刻印刷的神像、佛畫以及作為普及繪畫教育之用的畫譜,就已頗為發達。明末印書業的興盛,更讓木刻版畫迎來了它的黃金時代——以故事插圖的身份,它成了書籍中不可缺少的角色,成了招徠讀者眼球的重要營銷招數。這種情況吸引了陳洪綬、崔子忠、蕭雲從等一批文人畫家,他們對版畫創作的介入,使得原本在民間自生自滅的這一種創作活動,走上了意識清醒、觀念鮮明的藝術探索之路。這些文人畫家為版畫所起的畫稿,乃是個性化的、充滿獨立追求的嚴肅作品,再經由當時技藝高超的刻工們刻版,於是產生了一批一流的佳作,也使得版畫上升為一個成熟、自立的藝術門類。蕭雲從作品的意義,不獨在他對楚辭原義的考據斟酌,也在於其中洋溢的版畫之美。在起稿與刻版時,充分考慮墨線的頓挫之美與木刻線的流暢之美,在創作過程中把二者的表現力完滿地結合,從而獲得豐美蘊雅的黑白畫麵,這是中國古代版畫獨具的藝術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