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落知多少(1 / 3)

在《紅樓夢》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茵,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中,曹雪芹把他對女兒國的狂想推到了一個高潮。其中,香菱和芳官、蕊官、藕官、豆官等人在“紅香圃”外鬥草的情節,是誰讀了都會難忘的。其實,相同的場景,早在數百年前,就在一位女性詩人的筆下呈現過,曹公此刻的文思,很可能是受到了這位女性前輩的影響:“鬥草深宮玉檻前,春蒲如箭荇如錢。不知紅藥闌幹曲,日暮何人落翠鈿。”(花蕊夫人《宮詞》)同樣是富貴但封閉的環境,同樣是稚氣未脫而不得自由的少女,同樣是新鮮的春光,甚至遊戲也是同樣的,隻不過,在花蕊夫人筆下,具體的人物身份成了宮女,而地點則是在五代西蜀的宮苑。也是在紅芍藥花怒放的花欄前,這些年輕的女性想必也是“滿園玩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裏鬥草”,這個拿著蒲草,說它像箭;那個拿來荇葉,說它像錢。《紅樓夢》中的“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鬆。’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裏的枇杷果’”,顯然是作家利用了小說篇幅的優勢,把相同的情節展開來盡情地加以發揮而已。有意思的是,彼此相隔數世紀的兩位作者,接下來都把筆鋒轉到了女性妝飾上,也許潛在的邏輯是,在絢爛的芍藥花前,隻有女性的服飾、容妝才足以與之爭豔。在《紅樓夢》裏,這是一條與花光相輝映的石榴紅綾裙,在花蕊夫人的宮詞中,卻是一點在色彩上形成鮮明對比的“翠鈿”。

一點翠鈿,被遺落在了芍藥花欄的欄杆前。這個小小的場景,很容易就被人忽略而過,實際上,自它產生以來,也確實一直被忽略著。單從字麵上,我們就不難猜測出,“翠鈿”是一種女人用的首飾,因此,好像象一切都很明白,沒什麼可多說的,這裏呈現的隻是一個“綺豔”的場麵而已,而“綺豔”,一向就是文學創作的大忌。讓我們還是趕緊從這個冷僻的角落掉轉目光,去關注那些真正具有研究價值的重大主題……但是,且住,有人應該注意到,事情並不像我們想當然的那麼簡單,在花蕊夫人的《宮詞》中,出現過這樣一位宮女的形象:“翠鈿貼靨輕如笑,玉鳳雕釵嫋欲飛。”謎底因此而破解了:花蕊夫人詞意中的翠鈿,並不是“泛指”,不是在籠統地指稱一般的首飾,她筆下的對象非常明確。這裏所涉及的,是當時流行的一種特殊的化妝風氣,正所謂“素麵已雲妖,更著花鈿飾”(杜光庭《詠西施》),在中國曆史上曾經有很長一段時期,女性們流行用各種各樣的小花片,來貼在臉龐上、鬢發上,這些小花片,就被叫作做“花鈿”,或者“花子”、“麵花兒”等名目。想當年,花木蘭從沙場上九死一生地歸來,她要恢複女兒身了,其中所必需的手續之一,就是“對鏡貼帖花黃”。後人也正是借助著這詩句而知道,至少從南北朝時期代起,用一片片小花片來裝飾自己的麵容,就已經是女性中最普遍的化妝術了。隻不過,在花木蘭的年代,普遍的是黃色的“花黃”,而到了花蕊夫人的時期,綠色的“翠鈿”變得最為時髦。原來是“我見他宜嗔宜喜春風麵,偏宜貼翠花鈿”(王實甫《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這“翠鈿”不是簪釵,不是綾絹假花,而是花鈿的一種,是用來貼飾在臉上的。發髻上玉雕的釵頭鳳其勢如飛,嘴唇邊笑渦兒所在的地方貼一對綠色的花鈿,做出人工的笑靨,就是那個時代的時髦美人的標準照。

此刻正是《花間集》的時代,也是翠鈿大行其道、風光無比的時代。除了充當假靨,它更多的是高踞在女性的額頭上、眉心間,比如,有一位“眉間翠鈿深”的美人,斜倚在枕上,覆蓋著鴛鴦錦被,在簾外傳來的嚦嚦鶯啼聲中,情思百轉;(溫庭筠《南歌子》);另一位剛剛起床的美人,睡意未消,意態慵懶,頭上用白玉簪固定的花冠都偏歪了,但是,此時的她“翠鈿金縷鎮眉心”,對著小庭中的斜陽輕風,杏花零落,一腔深深的情愁,無可訴說。(張泌《浣溪沙》)。當然,翠鈿也可以貼飾在麵頰上,比如就有一位“翠鈿金壓臉”的美人,在“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的春殘時節,在寂寞的香閨中,燈光影裏,因為思念遠人而淚水縱橫;(溫庭筠《菩薩蠻》);而另一個境況類似的女性,倚在屏風上獨自哭泣,淚水順著雙頰流過頰上的花鈿,把這小小的花子給打濕了:“誰信損嬋娟,倚屏啼玉箸、濕香鈿。”(毛熙震《小重山》)

在當時最時興的花鈿樣式中,能夠與翠鈿一爭高下的,是金箔做的金鈿:“少妝銀粉飾金鈿,端正天花貴自然。”(陸暢《雲安公主出降雜詠催妝》之二)因為金鈿薄如蟬翼,也被呼作“金蟬”,詞人張泌就曾經偶然在市井上撞見一位不知名的風塵女,臉上是“蕊黃香畫貼金蟬”,讓詞人一時深深為之打動。用金鈿做成的人工假靨,就叫“金靨”,孫光憲在《浣溪沙》詞中描寫了一處落花繞階、,畫簾垂地的黃昏的閨閣,一切都是無情無緒的,薰籠中是殘香,人也是殘妝:“膩粉半粘金靨子,殘香猶暖繡薰籠。”金靨子隻是半粘在女性臉頰的香粉上,顯然是隨時都可能掉落,但這位女主人公也懶得去收拾,因為“蕙心無處與人同”,她正忙於自己的寂寞呢。顧夐《虞美人》中提到,在“曉鶯啼破相思夢”的早晨,詞中所寫的女性“宿妝猶在”,這顯然正是《花間集》時代美人們的普遍作風,即使在夜晚也不把花鈿等等麵飾去掉,於是,詞人們筆下的一個個感情失意的女主人公,她們多愁善感的麵龐,就始終被翠鈿或金鈿映襯著,無論在一腔幽恨的白晝,還是情潮暗湧的夜晚。

隻有在這樣稍稍地留了心之後,我們才能真正明白花蕊夫人的匠心所在。原來那被忘記在芍藥花下的翠鈿,不是一般之物,它曾經親昵地貼依著女性的肌膚,把女性的麵容映襯得更為迷人,更重要的是,它像最親密的夥伴一樣,陪伴著女性,見證了她的歡樂,她的寂寞,她的幽密心情,知道她所經曆的每一個不被他人關心和注視的白天和夜晚。但是,那天真的女孩子本人,卻不知道珍惜這小小的麵飾,一陣短暫的歡樂,就讓她完全忘記了它的存在,以至在它翩然飄落的時候,也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和凝在一首《宮詞》中描寫了非常相似的場景:“碧羅冠子簇香蓮,結勝雙銜利市錢。花下貪忙尋百草,不知遺卻蹙金蟬。”少年宮娃戴著碧羅蓮花瓣裝飾的冠子,佩戴帶的彩結綰成雙勝的樣式,上麵還串著利市錢————真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模樣——忙著在花下尋找各樣花草,以便與同伴們鬥個高低,蹙金的花鈿掉落了也不知道。

由此,也許我們還該進一步地注意到,在當時的真實生活中,類似的場麵似乎並不鮮見,不僅花蕊夫人看到過,另一位詩人張夫人,也看到過。在某一個早晨,這位張夫人在閨房前,拾到了女友的花鈿,並且為此寫了一首詩送贈女友韋氏:“今朝妝閣前,拾得舊花鈿。粉汙痕猶在,塵侵色尚鮮。曾經纖手裏,拈向翠眉邊。能助千金笑,如何忍棄捐。”(《拾得韋氏花鈿以詩寄贈》)難得的,在唐詩中,我們聽到了一個女性向另一個女性發出的聲音,體會到流露其中的溫暖的女性友誼。張夫人對她的女友的勸告,似乎也在提醒著我們,是的,那小小的花鈿,沾帶著唐代女性臉頰上的香澤脂粉,盡管經曆了漫漫時光,仍然在文學與藝術中鮮豔照人。經女性的手輕輕拈起,它們被裝點在黛眉邊,讓她們的笑容更其動人。與女性曾經如此相親相近的東西,又怎麼可以輕易地忽略,遺忘?

於是,我們就不由得要關心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屢屢地的會有花鈿,在唐人的生活中,在唐代文學中,翩然落下?就讓我們花費一點耐心,暫時忘記“詩以言誌”的大道理,利用那些已成經典和未成經典的古人的作品,來對花鈿做一點知識考古吧。不管今天的人怎麼想,在那個時代的男人眼裏,花鈿就是性感的象征。貼有花鈿的臉龐,對他們來說是無比的美豔,無比的誘惑。女性貼飾花鈿的動作過程,也讓他們一次次地被打動。貼花鈿,是當時女性天天都要重複的功課,是化妝中的一道必要程序,就在她們專心地用一個時代的時尚來武裝自己的時候,另一個性別卻悄悄地,帶著好奇和愛戀,觀察著她們此時此刻的情態。在這一刻,男人也變得細致和溫柔,於是,在他們的筆下,女性生活中獨有的場景被細膩地描狀了下來。正是借助了男人的目光,後人得以看到女性在準備貼金鈿之前,用舌頭把它潤濕的特寫鏡頭:“舌頭輕點貼金鈿。”(趙光遠《詠手》之二)這就引起人們的好奇了,何以要用舌頭去舔金鈿呢?原來,安貼花鈿,是利用一種特殊的“嗬膠”,“嗬膠出遼中,可以羽箭,又宜婦人貼花鈿,嗬噓隨融,故謂之‘嗬膠’。”(宋葉廷珪《海錄碎事·百工醫技》)。這種嗬膠,隻要對著它嗬噓一會熱氣,它就能變得軟黏粘,所以“宜婦人貼花鈿”。顯然的,花鈿就像今天的郵票一樣,在背麵塗有嗬膠,平時是幹的,當女性需要的時候,也像今天使用郵票一樣,用舌頭去舔潤一會兒,讓嗬膠遇熱變軟,然後就可以貼用了。說實在的,也許古代的花鈿比今天的郵票在使用上還更方便呢,因為據詩人們的描述,唐代女性真的是經常隻對著花鈿吹一會兒氣,然後就能用它來裝點自己:“嗬花貼鬢黏寒發。”(韓偓《密意》)“嗬花滿翠鬟。”(溫庭筠《菩薩蠻》)毛熙震《酒泉子》甚至細膩地描繪了這樣一個細節,清晨打開鏡匣梳妝,“曉花微斂輕嗬展”,也許是因為受冷,也許是因為空氣幹燥,總之花鈿在早晨微微有些卷斂,於是不得不對著它連連嗬氣,把它弄平。這真是珍貴難得的時刻,在戰爭、政治等等重大題材當中,在男人出世入世的種種抱負之間,我們突然發現了一道縫隙,從中看到了女性的形象,看到了她們日常生活中最自然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