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人生三步(3 / 3)

高三下學期,開始分科複習。我的理工科成績一向較好,“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影響根深蒂固。總是因為餓飯餓怕了,雖然熱愛文學,但我還是報考理工科,希冀有個鐵飯碗。在複習迎考中,關於將來從事何種職業,感情和理智的矛盾不斷激化,心情變得煩躁。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不知不覺地走向李淑德老師家。

李老師是教生物的,性格開朗、豪爽,講課生動。初一時,她就教我們植物課,在宿舍和教室之間有塊實習園地。因為我是農村來的,又會種菜,課也聽得有味,挖地,種草莓、馬鈴薯、麥子的勞動,當然是我做得較好。她就要我當植物興趣小組組長。我以後熱愛在大自然探險、熱愛生物學,追根求源,和李老師有著莫大的關係。不久新辦了三初中,李老師調去了,我也調去了。我考上合肥一中,她也調到了一中。她常說:“這個小劉先平(她喜歡在我名字前,冠以‘小’字,一直到現在還是常常冒出這個‘小’字),我們就是有緣。我到哪,他到哪;他到哪,我到哪!”三初中在城外,周末回家進城,那時沒有公共汽車,她常常喊我同行。因為她懷有身孕,就扶著我的肩膀(我身材一直很矮,高一時,我排在隊尾;高三時,就成了排頭兵了)艱難地一步步走。我一直要將她送到家。她留我吃飯,我也從不客氣。她的幾個孩子都喊我大哥哥。

到了她家,她正和殷老師說話。殷老師是位文弱書生,在教育廳工作。兩人都很驚喜我的到來,因為那年的招生數字隻有107000.上一年還動員同學們考大學,今年卻早就開始動員大家上山下鄉了。在這樣緊張複習的時候,還有空來,肯定有事。說了半天學習的情況,我才向李老師說了我的心事。話剛落音,李老師快人快語:“小劉先平,一個人如果不能從事熱愛的工作,一生都是很痛苦的……”

“你怎麼這樣說?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離考試隻有兩個月!”殷老師急了。

我還未見過殷老師這樣大聲說話。他平時語調溫和,慢聲細語,對李老師特別尊重,是一對很多人羨慕的恩愛夫妻。

李老師說:“小劉先平沒有父母,就當是我家的孩子。他是來聽真話的,能講假話糊他?你別為他考學校擔心,他有毅力、有韌性,隻要是定下心的事,一定能成功!這個時候,他還來和我們談這事,就是位特殊的學生!”

真是一語點破了懵懂。我說:“我決定了考文學。非常感謝李老師的話。殷老師也別為我擔心。我走了,回學校報告班主任,找文科複習材料!”

說完,我提腳就走。身後傳來了殷老師埋怨李老師的聲音。

班主任一再勸我別改。正如李老師說的,隻要是定下的事,我就不會改。是的,隻有兩個月的複習時間,但我相信夠了。

接到杭州大學中文係的錄取通知書,到合肥辦完了各種手續後,我去李老師家辭行。李老師拉住我的手,向殷老師說:“你看,他這不是如願以償了嗎?你一生都求穩,冒冒險,有時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成果!”

人們常說運氣、命運。人生道路上需要抉擇時,一個人、一句話、一件小事,就能影響人一生的道路。我就是這樣的幸運者!因為我有幾位崇高的慈愛的老師。

“文化大革命”中,李老師和殷老師被下放到南陵縣師範學校。我出差時去看望了他們。七八口人擠在兩間房子裏。他們共有7個兒女,三姐已嫁到肥東縣,小四子有殘疾留在合肥,還有90多歲的老母需要贍養,一家人被活活分開幾處。李老師還是那樣爽朗地大笑,樂嗬嗬的;可殷老師眉結間的淒涼,讓我心酸。我鼓動她往合肥調,她說正在找人。

不久,一個深夜,李老師摸到我家,說是今天去過市革命委員會政工組,看來調回無望了,準備明天回南陵縣。我說:“你別急,政工組長是軍代表馮亞,我認識他。因為搞文學輔導,我還認識他夫人,是位挺熱情的女同誌。明天我帶你去他家,成不成就是這一錘子。你遲一天走,也沒什麼關係。”李老師說:“我一生不求人,沒想到老了,還要為一家老小去求人。算了。”我說:“李老師,你教過那麼多的學生,對社會的貢獻有多大!這不是求人,家人團聚是你該得到的,這是去要回、爭回自己的東西!”李老師笑了:“還是小劉先平能說動我。”她又擔心去了也無用,那時的軍代表的權勢令人敬畏。我說:“說得好聽,就說;說得不好聽,我們提腿就走。他又不是凶神惡煞!”那時我正在一家文學雜誌編輯部工作,曾耳聞馮亞同誌非常尊敬他的老師。我想這或許是個好的機遇……

第二天,我先給馮亞同誌的夫人打了個電話,她告訴我在吃晚飯時去最好。我陪李老師按時去了。很巧,他們正在吃飯。我們等了一小會兒,馮亞同誌出來了。他認識我。我將李老師介紹給他,然後開門見山地說,她是著名的教師,曾經怎樣教育我,教育過多少學生,同學們怎樣尊敬她。又說到她十口之家分在三處的艱難……當時,李老師種種感人的事情,全都湧上心頭。自始至終,李老師沒說一句話,馮亞也未插問一句,隻聽我滔滔不絕地說。等我說完了,馮亞同誌說:“我們有很多好老師是應該得到尊重的。李老師,你明天上午9點直接找教革小組。”李老師還愣在那裏。我連忙說:“我代表李老師過去所有的學生,將來所有的學生,感謝你!”

我知道已經大功告成,連忙告辭。李老師木木的,大約還未反應過來。馮亞夫婦非常恭敬地送李老師出門。

不久,李老師一家在合肥團聚了。

今年李老師已是90多歲的高壽,依然紅光滿麵,朗聲大笑。大年初一我帶孫子去拜年,她脫口而出:“小劉先平,叫你別帶禮品,你還是帶……”說著又是大笑,拉過我的孫子,“我叫你爺爺小劉先平,你沒意見吧?”

小時候,常聽老人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在杭州大學讀書,而且是熱愛的文學專業,那滿腔的喜悅,漲得胸口都疼。開學不久,我被同學們選為班主席。後來,又主編了學生會的油印刊物《水滴石》,我麵前的世界,真是一片燦爛。

但當時學校的氣氛,也有讓我不安的因素。這是1957年的秋季,學校到處可見反右派的大字報。高年級同學,每天還在開批判右派的大會。好在我們是剛入學的新生,並沒有受多少牽連。但那種激烈的氣氛,還是讓人不寒而栗的。

1958年春,開始了“插紅旗、拔白旗”“向黨交心”的運動,我們新生也不例外。我開頭並未在意,但不久,就聽到同學中有人說《水滴石》上發表的作品有問題。風越刮越大,終於牽扯到一個編委。他是我同班同寢室的好同學,是團員。團支部首先開始“幫助”他,說他的一篇散文,充滿了資產階級的情調。我很不服氣,在一次班級會議上說:“這篇作品是歌頌社會主義春天的,若是這篇散文有問題,應該由我負責,我是主編。再說,我們是學生,即使寫得不太好,也應該是善意的幫助。”我這樣說當然也因為擔心那位同學被開除團籍。這下可惹了大禍,由班級擴大到年級,說是辯論,卻上綱上線。“既然劉先平跳出來了,那麼就剝下他的偽裝,看看《水滴石》是什麼貨色?他是什麼貨色?”霎時,烏雲密布,事情很快升級,有同學揭發我“信奉丁玲‘一本書主義’”,一心想當作家。還說中文係是作家搖籃,要想當作家,現在就要努力學習各種知識,鍛煉寫作各種文體,一位作家不能隻會寫詩,卻不能寫小說,不能寫戲劇。文學是綜合的,小說中就有詩和戲劇。“水滴石穿,就是宣揚個人奮鬥”。最後的結論是:“劉先平是高高飄揚在中文係上空的一麵大白旗!”最讓人不解的,是那位團員同學已在團支部會上作了自我批判……

世界發生了什麼變化?昨天還是笑臉相迎、可親可愛的同學,怎麼一夜之間,都成了充滿敵意的陌生人?而且那些批判,全是歪曲我的話。想當作家有什麼錯?作家不是人類靈魂工程師嗎?

有一天,我突然聽一位同學說年級支部正在組織寫大字報,要把我拿到全校批判。我又慌又氣。這段風波目前隻局限在年級,到了學校,我還怎麼做人?我找輔導老師,用木刻製作《水滴石》封麵時,他還主動借了一套木刻刀給我。他很緊張,說是已向組織上交代曾借過木刻刀給我,要我認真接受批判,徹底改造思想。我的心一下涼了半截。我想了想,就去找係總支浦書記。

浦書記是位女同誌,才從北京下放來的。她聽完了我的申訴後說:“學校的任務是教育學生,如果學生的思想觀點都是正確的,還要學校幹什麼?想當作家不是壞事,人民需要自己的作家,我希望你將來能成為作家、大作家。對同學們的批評,要有正確的態度。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你們年級已來彙報過此事,很多老師也來反映要愛護學生,我們不讚成再批判了。我很讚成一些老師的話,學校、老師重要的責任是愛護學生。你是學徒出身,家庭貧農成分,根子正。安心學習,不要有思想負擔。挫折會磨煉一個人。你這樣一個大個子,心裏還裝不下這一點點委屈?”

我感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生怕一開口就會把憋不住的眼淚流了下來。我點了點頭,就離開了她的辦公室,心情也豁然開朗。

沒過幾天,我才知道,教文藝理論的秦亢宗老師,曾在教師會上慷慨陳詞,中文係的學生想當作家是應該鼓勵的。劉先平說要想當作家現在就要努力學習,要鍛煉寫各種文體,是很有見地的。把正確的東西批了,錯誤的不就變成正確的了?有好幾位老師都支持他的意見。但也有個別老師反駁他的看法。他是研究文藝理論的,在係裏有一定的影響。

這件風波似乎已經平息。過了兩三周後,我決心辭去班主席職務,當然被批準了。

有一天早晨,有位同學小聲告訴我,學校大字報欄有大字報批判我。當時我的腦子一炸,三步並兩步跑去了。果然,總有十幾米長的批判專欄,貼滿了批判“大白旗”劉先平的大字報,前麵圍滿了數學係、物理係、化學係……的同學,還有人對我指指戳戳!突然,我想起三次水中逃生的事,告誡自己要冷靜。我看完了全部的大字報,感到全是置我於死地的一片胡說,事態嚴重。

我又去找浦書記。浦書記顯得很激動,冷場了五六分鍾,也才稍平靜地說:“我們的態度沒變。這是你們年級搞的。我們態度很明確,事情到此為止。”

我不至於笨到再說什麼了。

從12歲離開家鄉後,雖然也經了坎坎坷坷,但總的說來還是一帆風順,還沒有經過這樣暴風驟雨的打擊,思想上非常苦悶。我每天走路都是低著頭,在食堂也是躲到角落。我想不通很多事,尤其是對同學的變化,更是想不通。不久,嚴重的失眠,使我幾乎無法再堅持學習。再加上年級又壓低我的助學金等級,我到月底,連買牙膏的錢都沒有。大哥當時正在華東水利學院讀書。我寫了封信給他,想休學,有人介紹我去師範學校代課。大哥迅速回信:“為什麼這點挫折都經受不了?如此艱難爭取來的讀書機會怎麼能放棄?想想你的學徒生活吧!”

一天下午,我正從教室往宿舍走,隻聽有人喊:“劉先平同學!”回頭一看,是盛靜霞老師,從另外一條路岔過來的,走得很急。我喊了聲:“盛老師!”

盛老師教我們古典文學,在詞學上很有造詣。她的詩詞,和著名的詞學家、也給我們授課的夏承燾老師的詞,在同學中廣為流傳。她的先生蔣禮鴻老師是古文字學教授。等我轉過身子,盛老師說:“你為什麼走路都低著頭?喊了兩三聲才聽見?心事太重了。我知道你受了批判,其實沒什麼了不起,你又沒做過見不得人的事,有什麼難看的呢?你知道,交心時,我把和你蔣老師枕邊的話都說了,後來就批我這些。難看的是我嗎?我在從舊社會、舊家庭中走出,尋求獨立自主、民主自由,也是受過很多煎熬的。想當作家,有誌氣。誌氣是個寶。你這樣憂心忡忡,對誰有好處呢?也有人曾嘲笑我填詞寫詩是自命不凡,想當李清照。要是因為這個我就不寫詩填詞,不是證明我真的是自命不凡嗎?我看過你寫的作業,有靈氣,有可能成為一個大作家。人不能因為別人說三道四不走自己的路。我看你有點沉淪,心裏很難受。抬起頭來走路!奮鬥是醫療痛苦的良藥,挫折能使人學得聰明。你去讀讀文學史,有哪位作家是一帆風順的?李白、杜甫、司馬遷……我和蔣老師歡迎你有時間到我家來聊天,來啊,一定來!”

我現在提筆寫這一段時,盛老師純真的、懇切的、充滿慈愛的神情,額頭上沁滿細細的汗珠,仍鮮活地浮在我的眼前,還感受到了那天陽光無比燦爛、無比溫暖……

盛老師,我不會辜負你的教誨。離開盛老師,我果然抬起了頭,挺起胸膛大步向前走,世界在我麵前依然是光明的。心境的轉變,我重新安排了學習和生活,不久,失眠症也離我而去。

1980年,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雲海探奇》出版了。我特意去了杭州,拜見盛老師,深深地躹了三躬,將書捧上。兩位老師接過書時,微微地笑著,輕輕地打開書頁,細心地看了起來……以後,隻要去杭州,我就要去看望盛老師、蔣老師。前年,我還邀了幾位同學一同去。蔣老師已作古了,中國失去了一位著名的古文字學家。盛老還是那樣神清氣爽,慈愛地和我們共同回憶著當年的杭州大學生活。

我很幸運,在人生的關隘,總有敬愛的老師給我指路!大學畢業後,我也從事過10年教師工作,正因為我有著可敬可愛的老師。如今,也常在各種場合,遇到有叫“劉老師”的學生。

2006年9月,我去北京參觀國際圖書博覽會,在浙江的展台上,突然看到了《蔣禮鴻文集》,捧著厚厚的四卷,佇立翻閱,思緒激湧……他和盛老師充滿睿智、慈愛的微笑,時時浮現……

山穀裏升起一朵白雲

我是1957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的,先是詩歌、散文,後來因為從事教學,我將重點轉移到美學研究和理論批評。

1961年,大學畢業前夕,學校給1958年對我的批判平了反,並進行了“賠禮道歉”,認為《水滴石》是健康的學生刊物。我所發表的作品也是歌頌社會主義的。畢業後分回合肥教書,我寫作得也較勤奮。

1963年,正值“反修防修”,開始對文藝界進行批判。首當其衝的是發表在省文學雜誌上的一部中篇小說,報紙上用整版的篇幅集中火力批判,認為這部中篇小說宣揚人性論、宣揚修正主義文學觀點。其中重點點到一篇讚揚這部小說的評論。這篇評論的作者就是我。寫批判文章的作者,顯然是權威機構的負責人。一份省的權威報紙,點了一位普通中學教師的名,其影響可想而知。讀了報紙,我感到掉進了冰窖。

這部中篇小說在雜誌上刊出後,編輯部召集了作品討論會。會上就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是優秀的小說,一種認為是宣揚了資產階級的人性論。出於正義,我認為作品應是那個時代省裏較為優秀的小說,寫了寡婦的愛情,不應該作為資產階級人性論。會後,雜誌發了一組評論,其中就有我根據發言整理成文的《時代的頌歌》,刊登位置顯著。

當時“反修防修”聲勢浩大,但也有學術問題和政治問題分開的精神。正巧,我在教書的學校是“社教”試點單位,教育局管人事的副局長郭剛帶隊蹲點。雖然感受到壓力,但因我的教學受到學生歡迎,又還小有名氣,學校的領導對我還好。批判不斷升溫,報社組織了座談會,凡是寫過讚揚、批判這部小說文章的作者都要參加。我接到通知後,決定不出席。因為根本不同意那種批判,若是參加會議,以我的個性,肯定要據理力爭,事態會變得嚴重。開會前一天,報社打電話給學校,點名要我務必參加會議。學校領導感到事態嚴重,先是趙校長找我談話。趙校長是位工農幹部,為人忠厚,很有長者風度。我簡單說了不去參加會議的原因,他沉吟了半天,最後說:“我們研究一下,請示蹲點的郭剛副局長再說吧。”

下午快放學時,郭剛找我談話。他是蘇北人,曾任新四軍的騎兵連連長。吸煙的水平很高,據說每天隻用3根火柴。他聽過我的課。省裏組織業餘作者出外參觀、訪問,都是他同意我去的。但省裏和大學來調我時,他堅決不同意:“沒有好教師,我怎麼當教育局局長?”彼此的印象都還好。我較為詳細地說明了不參加會議的原因,並態度堅決地說:“絕不會檢討。”大概是因為我說得很激動。他想了一下,吸了兩支煙,笑著說:“劉老師,你不參加會議,總得有個能擺到桌麵上的理由吧?我也不能像你這樣說的答複報社。”

我也被他的機智、友好感染,笑了:“趙校長還能找不到理由?明天上午我有4節課,是高三畢業班的。”

他很爽快:“就這樣吧!你明天別接任何電話,也別出校門一步。”報社離學校很近。

“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批鬥他時,其中有條罪狀就是“隻要專,不要紅”,包庇了大批反動學術權威,劉先平是一個。這真是抬舉我了。我也為此不安,感到對不住他。

果然,據參加會議的人說,凡是寫過讚揚那個中篇小說的,都作了檢討,會上還點名我未參加會議。雖然因為有校長、局長保了我,表麵上看來還算平靜,但內傷是看不見的,種種遭遇,使我再一次深深感到,在那種環境下從事文學創作,真是危機四伏。經過痛苦的思索,在一天傍晚,我狠狠地將鋼筆甩掉,它竟然越過前麵的屋脊,飛得遠遠的———決心不再為文學寫一個字了。

“文化大革命”中被批、被鬥、被抄家,那是可以想見的,我也懶得再去說了。

命運有時真會開玩笑。三轉兩不轉,1972年,我又被調到了文學雜誌編輯部,那是因為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30周年,要恢複一些雜誌。全國各省的雜誌的名稱大概都叫《征文作品》。雖然在文學部門工作,那時的大批判文章也很吃香,也有領導、好友勸我寫點文章。但我仍然堅持一字不寫,隻是做個文字匠。

在編輯部工作,每月都要下去。我看重的就是這一點。兒時喜愛冒險、喜愛在山水之間的興趣得到了充分地發展。我主動要求看皖南地區的來稿。皖南是山區,以著名的黃山為核心,多是名山名水。我做了個大致計劃,每月總有一周時間,是在皖南山水中漫遊的,尋著大詩人李白、杜牧、陶淵明……他們的遊蹤。山民的淳樸,大自然千奇百怪的造化,深深地吸引了我,常常能在山岩上一睡就是幾小時。它使我忘掉了現實生活中五花八門的“批判”、紛爭的世事,心靈是那樣寧靜、純潔。我聽到了很多山野的故事,見到了從未想過的神奇。

逐漸,我產生了徒步穿越石台—祁門—黟縣—黃山原始森林的念頭。我計劃背個背包,獨自一人,餐風露宿,用雙腳去丈量那片崇山峻嶺,每天記下見聞……不是決心不再為文學寫一個字嗎?這個決心不會改變,但我可以留給妻子、兒子讀。

每次出差回來,我都是蓬頭垢麵,妻子嘲笑我是“野人歸來”。就是在這樣的漫遊中,在山野,非常偶然的機會,遇到了幾位從事動物考察的大學教師。我們年齡相仿,有著同樣的經曆,相似的生活環境,又是在大自然中,大家很快就解除了防備的盔甲,坦露胸懷……我就是從他們那裏知道“自然保護”“生態平衡”、人與自然的和諧、珍貴稀有野生生物對人類的意義……他們領著我到達山頂,回頭一看,我所走過的那片世界已完全改變,是一片嶄新的神奇的世界,充滿了科學、充滿了神秘。

他們背著背包、幹糧,最原始、簡單的裝備,有的還正在挨批鬥,但為什麼還要如此忘我地工作呢?隻能說是為了科學,為了事業。這是一種什麼精神?大山是大自然的筋骨,他們是人類的筋骨!

我一次次跟隨著他們在山野中跋涉,想方設法謀取機會,去江河湖海、荒漠戈壁中去尋求兒時的夢,去尋求自然的愛撫。我常常夢幻般地與大自然對話,傾訴心中的鬱積,傾聽它們的呼喊。

是的,是這些科學家領我走出了“大自然屬於人類”的誤區。

是的,是他們把我領到“人類屬於大自然”的境界。在這個境界裏,每走一步,都美不勝收。

但是,目睹了大片森林被亂砍、亂伐、水土流失正在加重、蔓延的工業汙染……自然生態嚴重破壞的惡果,引得我們痛心疾首。

我們在莽莽的原始森林中,追蹤野人的足跡,考察短尾猴的社群結構,在三十六崗尋覓梅花鹿的身影,在山穀中傾聽相思鳥的歌唱,窺視喧囂的野生動植物世界殘酷的生存競爭,窺視香花與毒草形成的特殊的生境……我們深深地被大自然的魅力、野生動植物世界的魅力、探險生活的魅力、人生哲理的魅力所誘惑。

大自然是部豐富多彩的百科全書,我貪婪地汲取著它的營養,同時也閱讀了大量的生物學書籍。我和考察隊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甚至成了其中的一員。

“四人幫”被粉碎了。嚴寒已經過去,春天來了。

大約是1977年下半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資深編輯周達寶來安徽組稿。在一次會議上,她也熱情地向我組稿,我隻笑了笑。我覺得她並不太了解我的情況,雖然當時的形勢有了變化,雖然1963年被批判的那部中篇小說及其作者都得到了平反;可被牽連的我並沒有得到平反,那件事還時不時被人有意或無意地提起。我還要補充說一件事,1974年當時有份很有“權威”的雜誌,點名批判了我們刊物上發表的《除夕之夜》,說它是“無衝突論”的代表。《除夕之夜》是我編發的。這把當時的領導弄得非常緊張,事態雖然沒有擴大,但曾有過這件事。在小氣候中,我的處境並不妙。

然而,周達寶大姐的組稿,確實在我心裏掀起了波瀾,畢竟我曾那樣地熱愛過文學。文學曾給我的生活帶來了無窮的樂趣,又使我吃過那麼多的苦頭,這種千絲萬縷的糾葛,割舍得了?最重要的是,春天畢竟來了!

這些年來的探險生活,更使我內心文學的波瀾逐漸壯闊起來,形成了強烈的創作衝動。然而,我已停筆10多年了,當年的毛頭小夥子,已成了年屆不惑的中年人,有了家庭、孩子,有了生活的負擔和責任。為了重新拿起筆來,我還得努力做著各種準備工作。

1978年對我說來,是非常重要的一年。5月,糾纏了我兩年的一件極不正常的事,終於有了結果。這個結果,出乎意料,對當時的我說來,無疑是慘痛的。很多好朋友得知此事,都擔心我經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和深刻的委屈,想方設法來安慰時,我已被大自然召喚到崇山峻嶺中去了。

是的,那個決定宣布的第三天,我就趕到了考察隊的營地。營地在深山中。經過兩三天的緊張工作,我們出發了,這次主要是想徹底揭開野人。黃山短尾猴的秘密,同時,在野外尋找到皖南梅花鹿的蹤跡。目的地是滴水崖一帶的猴子街。山民們傳說,那裏是猴子的天下,它們自開商店,買賣興隆;自開作坊,釀酒做糖……比《西遊記》中的水簾洞更神奇。“滴水崖”在我心裏一震,很自然地想到當年主編的學生會油印刊物《水滴石》,是命運的巧合?

第一天探山,就很讓我們吃了苦頭。這是一片三縣交界的深山區,途中見到很多殘存的房基地。這裏曾有過居民,但幾十年前的一場血吸蟲災難,已使這地方變成了無人區。到處是稠密的次生林和亞熱帶地區的荊棘、金剛刺和老虎藤,每走一步,都得用砍刀開路。草叢、灌木上布滿了可怕的無孔不入的旱螞蟥。途中,在一小河灘休息,每人挑了一塊石頭坐下。剛點著香煙,獵人小張做了個怪相,示意我的襠下。低頭一看,我驚得一蹦三尺高,好家夥,一條五步蛇正從我坐的石頭下探出,昂起了頭!這就是山民們談蛇色變的劇毒五步龍呀!大約是我坐上去後,石頭壓了它。大家先是一驚,接著嘩然大笑:“是你侵犯了它的領地,沒咬著你算你運氣。”“你大富大貴呀,小龍出來迎接!”說笑中,大家還是紛紛急急站起……

我們好不容易才到達了山頂。在山頂上,我們仔細地觀察了對麵的滴水崖。

雲霧中,山體陡峭,原始森林鬱鬱蔥蔥。滴水崖在兩座大山中間,如練的高山小河奔騰而下,到了巨崖斷頭,果然有個大的瀑布。但斷崖下,正好有個小嶺,擋住了我們的視線。向導說,那座小嶺叫龍吐珠。以生境推測,那裏很可能就是傳聞中的“猴子街”,生存著我們考察了數年的、被當地人稱之為野人的黃山短尾猴。科學是以事實說話的,但至今未采到標本。我們這次的主要任務之一,是能采到標本。在確定了明天考察的基本路線後,就決定下山。

麻煩事來了,向導迷路了。我們隻好找水溪,依據水向低處流的原理摸索著往山下去。天色轉暗,太陽已經落山。真是禍不單行,溪流斷頭,巨崖筆立,總有五六米高,無路可走。不要說我們未帶行李,即使帶了,在這樣布滿毒蛇、旱螞蟥、野獸的山野,臨時也無法宿營。我們隻有硬著頭皮,順著邊緣往下爬。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時,我們也顧不得防備旱螞蟥和毒蛇了,一心往下。我踩鬆了一塊石頭,骨碌碌就跌了下去。幸而岩下是爛泥,沒受大傷,但也跌得夠慘的。

摸黑回到宿營地,當地開采的一個小的鉛鋅礦工棚。礦長不在,會計管家,很不友好,連鹽也不願借一點,更別說蔬菜和食油了。我們隻好清湯寡水煮筍,每人還是吃了三大碗飯。筍子雖然是美味,但清水筍到肚子,胃就開始難受,我難受得腰都直不起來。

但這次考察的收獲是豐碩的,我們在滴水崖采到了短尾猴的標本,揭示了它生命史上的很多奧秘,尋找到了“猴子街”這個特殊的生境。不僅解決了它的分布界線,而且為以後大規模捕猴(完成科研後再放回山野)提供了可貴的借鑒。這些驚心動魄的場麵,以後都編織到《雲海探奇》中了。

那幾天,每天都有驚人的發現,生活充滿了樂趣,我已徹底忘掉了那沉重的打擊和種種不快。由於每天吃水煮筍,我原有的胃潰瘍迅速加劇,先是黑便,接著開始吐血,但我很好地掩蓋了這一切,因為我感到這是一次難得的機遇,決不能放棄這次機遇,否則要後悔一輩子。

這一天,我們輾轉來到了一個叫石門國。不知是如何的鬼斧神工,竟將一堵萬丈巨崖劈開一道窄窄的石縫,穿過石門,天地豁然開朗。這是一片桃紅柳綠,鳥語花香的天地,如進入桃花源。種種奇妙的景色、民俗、民情,使考察隊員們驚喜不已。我們要在這裏尋覓皖南野生梅花鹿的身影,落腳在一個叫汪河水家的地方。

汪河水家在三縣交界點,北麵、東麵、南麵和西麵是三個縣。山頭上是孤零零的四五間瓦房。男主人出門了,女主人帶著三個孩子在家。汪河水是他們曾祖父的名字。想當年,隻身一人,來這綿延幾百裏的三十六崗荒無人煙、野獸出沒的嶺頭上安身立命,那要具備何等的膽量!這裏過去丈量土地時,實行的是“鑼音畝”。敲一聲鑼,凡是方圓能聽到的地方,這中間的一塊地就是一畝。

這樣寂靜的孤零零的房子,一下來了個奇裝異服、背槍挑擔,擔頭掛滿采到的動物標本的小隊伍,女主人以為是玩把戲的到了,樂得嘴都合不攏,露出兩排玉米般的黃牙。燒飯時,獵人小張發現鍋太髒,幸好門口就有山泉彙聚的小塘。他挑了三擔水洗鍋,但等到煮好飯,揭開鍋一看,滿鍋飯還是像放了紅豆,映著藍黑的顏色。

晚上,我們全睡在牛屋上麵簡易的閣樓上。牛糞、牛尿的騷臭,從板縫中衝鼻子,跳蚤成把抓。但大家太疲倦了,都很快進入了夢鄉,隻有我因為胃疼睡得稍晚了點。不久,又被“嘩嘩”的水聲驚醒,以為是下雨了,卻聽不到瓦響。很長的時間,水聲滴答而止,這才明白:好大的一泡牛尿!

黎明,我在鳥的叫聲中醒來。走到山嶺,山野的清香撲麵。我深深地吸了幾口,似乎已將一夜的汙濁滌蕩。

晨曦正將天宇展現,歡快的鳥鳴聲中,山穀裏逸出了淡淡的、絲絲縷縷的雲絲,山嵐飄忽著,在綠的森林上空彙聚,宛如怒放的望春花。清風裹著花的芬芳,柔柔地拂動著,露珠“滴滴答答”地響著……

啊!山穀裏升起一朵白雲,冉冉飄浮,雲花燦爛;在綠海中,在山的懷抱中,變幻無窮;山在動,樹在動,鳥在唱……充滿生機,充滿歡快,大自然無比壯麗、宏偉,驚人的和諧之美。太陽出來了,一道電光石火突然耀起。創作的衝動,使我激動得透不過氣來,聽到了大自然的呼喚,心靈已追著森林、白雲、紅日……這麼多年來,在大自然中探險的種種生活,都成了生動的、無窮的畫卷展開……

是的,就在那個早晨,就在那座山嶺,就在山穀裏升起一朵白雲時,以後幾部長篇小說中的無數場景、人物都鮮活地在腦海中展現……

是的,就是麵對著山穀裏升起的一朵朵白雲,我決定恢複文學創作,寫我在大自然中的見聞、思考,寫我和大自然息息相通的對話。麵前所展現的畫卷,隻有長篇小說才能表達。雖然我停筆了10多年,雖然我從未寫過小說,更未寫過長篇小說,但我有著最堅強的依靠———大自然母親。

目睹了梅花鹿在兩片森林中,往往複複和我們捉迷藏之後,因為吐血加劇,我隻得離開營地。回到家中,整整躺了5天。

那年大旱,酷熱。7月,我背了一包稿紙,較隱蔽地到了大別山佛子嶺水庫的招待所,開始了大自然文學的跋涉……這就是以後描寫在野生動物世界探險的長篇小說《雲海探奇》《呦呦鹿鳴》《千鳥穀追蹤》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