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裏的光(代序)(1 / 1)

閻連科

我不知道是時間在水裏流淌,還是水在時間中潺流不止;不知道時間的出生要早於水的來世,還是時間在水中孕育後漫出水麵而有了時間的存在。但是,我知道他們彼此永不消失的生命既可以互不依存,而又必須以對方的存在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比起水和時間來,小說的生命簡直短如塵星的半徑。我們說某一部經典生命不息,永垂不朽,這話隻可以在人群中流傳和相互傳遞,決然不可以讓水和時間聽去,那樣它們會笑掉大牙,一如我們偷聽到了螞蟻說地球太小,不夠他們做一個隨風起舞的舞台。

在水和時間麵前,文學沒有永遠的經典。在人類的理想麵前,文學必須有經典的存在。如果人類不遴選自己的經典,就會在時間那裏失去文化特征,失去人類在時間和水麵前存在的坐標。所謂經典,其實就是時間腹內的舍利,是因水的流淌而從粗糲的石塊上磨損而出的、微弱的沙石的鑽光。

也因此,對聰慧、明白的正常人來說,很少可以有人做到,別人說他經典而不臉紅、並覺得受之無愧。一如今天的文壇想罵誰就稱他為大師,聽起來似乎受用,可冷清起來,可以輕易就品出其中的嘲味和譏笑來。

談到自己的作品,無論是長篇、中篇或短篇中的相當部分,寫作時真的是動情動心,乃至於內心無法隱忍的激蕩,真的是用自己粗糲的舊體鋼筆,日日蘸著自己每天流動的脈管之血,一個字又一個字的伏案書寫,宛若我那未曾出版的長篇小說《四書》中的那個作家,每天用自己的鮮血去澆灌他種的小麥,直到他把自己的動脈血管豁然割斷,讓那殷紅的動脈之血,順著雨水如雨滴樣灑落在他的莊稼地裏;也一如一個癡愛的人,要用刀剁碎自己的心去滋養一份的愛情。可是,這又能怎樣呢?作家用鮮血種植的小麥能拯救他的生命和人活著的尊嚴嗎?用剁碎的心去滋養一份愛情又會有怎樣的收獲?而我的這些小說,一本本地出版和再版,在如水的時間裏又能怎樣呢?讀者買了、看了,甚至會為書中的語言、情節、人物、敘述和寫法感慨、哭泣或震撼,可這又能真的怎樣嗎?能拯救一個作家內心的孤獨和無法言說的他對世界和現實的某種絕望嗎?

我總是希望用文學的理想之光來支撐自己內心的疲憊、不安和虛空,希望文學的光芒可如水中的粗石細沙之光樣,照亮總是出現在我眼前漂浮不散的一團團的黑暗,可我和我的寫作,又總是無法做到和完成這一點。如果有人看了這些小說中的哪一本、哪一部,可以真誠的告訴我說我做到了或做到了一些,我將會向他(她)含淚致崇並永遠、永遠地為他(她)而祝福。

2011年6月14日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