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青春透明如醇酒可飲可盡可別離(1 / 3)

1

畢業當晚,軍校最後一次會餐的陣勢來得很是剽悍,與威虎山上大年夜裏座山雕大宴眾土匪的橋段頗為神似。酒一喝高,場麵自是汪洋恣肆、風景浩瀚。端著盛酒的碗守財奴一般死活不放的,逢人就敬酒、上了發條一般不停地敬軍禮的,一邊上安安靜靜、規規矩矩、一板一眼踢正步的,拉上你的手立馬跟你成了連體嬰兒、走哪兒跟哪兒絕不分離的,一把熊抱抱住了、鼻涕眼淚可勁兒往你軍裝上蹭的。一時間,食堂裏晃蕩的都是非職業本色演員。離別的一刻,往日那些或深沉清高,或隨和本分的麵孔一律不見了,一時間竟滿目都是率性而為的性情中人。抬眼一望,綠葉叢中有限的幾朵花兒,有三朵已經被酒精澆灌成了紅豔豔的山丹丹。這種場合,要是有一個女生膽敢玩潔身自好、堅決滴酒不沾,我估計男生們能把她扛起來架到食堂的房頂上去。配合一下眾弟兄的情緒,小抿幾口紅葡萄酒,對女生們來講這一關並不算難過。可是偏偏實誠如花朵葉小米者,就必須要把自己給喝成個李太白。最終以一個醉臥在班長鄧海雲肩頭的造型,負傷的女戰士一般被背出食堂,為她四年的軍校生活劃上了一個欲說還休的感歎號。

沒辦法,我的北京老鄉葉小米永遠是這麼一個出位的人,千萬別指望一個文學女生活得如神機妙算東方不敗,她能少念叨幾回“生存還是死亡”的終極追問就已是萬幸了。

這天的菜肴還是延續一貫的部隊老傳統,大盤裝肉,大盆盛湯,濃油赤醬,香飄四野。桌子中央,一隻燉得硬撅撅的肥母雞,半個身子浸在油汪汪、熱騰騰的湯水裏,驕傲地翹出半個屁股,以一個華清池中洗凝脂的楊貴妃的經典造型,穩坐會餐宴上壓軸大牌的交椅。桌子上的酒並不比往常節日會餐時多,兩紅一白總共三瓶。會餐開場一切如常,先是學院領導講話,一通鼓掌。再是各區隊班主任講話,又是一通鼓掌。而後輪到學員代表發言,鼓掌異常的熱烈。因為,自由開吃環節已是拭目可待。此刻,桌子上酒瓶子的數量,突然就像是變戲法一般,開始以N次方的勢頭一路高歌猛進起來。

男生們手裏舉著盛酒的大碗,舌頭很快喪失了靈便,麵孔大多紅成了關公。偶有不上臉的,人群裏望著了卻總有幾分觸目——白著一張臉端坐著的人,怎麼看怎麼有幾分亂世梟雄曹操的陰險。男生們先是勾肩搭背互述衷腸,而後四處遊蕩拉幫結夥尋老鄉,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三碗,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仗了酒膽,平日裏那些個循規蹈矩蔫頭耷腦的男生,突然會堵截住某個女生,端穩了手裏盛酒的大碗,就開始玩梁山好漢的造型。但見他猛一仰頭,一路把酒咕咚咕咚喝下肚去,而後一抹嘴一露齒,一往情深逼視著伊人的眼,道上一句:“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她若在叢中那麼一笑,他的脖子和臉的紅漲程度能立即增高五個指數。想來這時候你讓他喝敵敵畏他都能不眨眼給幹了。有了那美人一笑,多少相思盡付酒水中,四年徹頭徹尾的光棍生涯,也能說聲心中有愛青春無悔了。

有人開始引吭高歌,眾多的聲音也跟上來了。軍營奏鳴曲開場一定是——“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接著大風一起黃沙漫漫吼出的是——“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而後羅大佑、齊秦、趙傳、小虎隊競相出場,最後一準兒落定在搖滾青年崔健身上,保留曲目便也跟著出台了——“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當最後那句“你這就跟我走”狠命地朝眾人砸去的時候,食堂裏便一派鬼哭狼嚎,會餐的高潮段落算是來到了。

歡宴上,我一直保持著一個局外人一般的冷靜。不是我冷血,也不是我不愛狂放,而是我被會餐前突然接到的一個通知給打蒙了。這是個好消息。原本的分配通知書已經放在了我的床頭櫃裏,一家塞外軍校的接收函正老老實實躺在抽屜裏呢。可是,會餐前集合的一刻,班主任老洪突然把我從隊伍裏喊了出來。

老洪說:“小子,算你運氣好,電影廠來考察的人看上你了。張家口別去了,回北京吧。廖凡,我正式通知你,8月20日前趕到電影廠報到。對了,葉小米跟你分在一個單位,報到前互相提醒一下,別耽誤了正事。”

天上突然掉下來的這個大餡餅,真一下把我砸蒙了。一時間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北京的這家軍隊電影廠一共在哲學係要兩個人。其中一個名額無驚無險自然是葉小米的。葉小米是軍校裏那一小撮傲視群雄的幹部子弟中的一個,回北京的事兒上,沒有誰能夠與她爭。爭議更多的是另一個名額,據說大有來頭。圍繞著這個名額,區隊早就有了不少議論和傳說。聽區隊上幾個山西籍男生議論,說這是他們的老鄉——班上的一個男生自己要到手的名額。這山西男生的叔叔是個煤礦老板,一心想把侄子弄到首都的大機關去發展。而今這個名額怎麼就砸到了我頭上呢?

電影廠來人我是見了的,我也在被召見的十幾號人之列。原本以為這樣遍地撒網的相看,隻不過是陪太子讀書走一下過場,不曾想還真就有了越位進球的機會。

趁著人群裏還沒人拽住我的手,我趕緊奔向東北男生張雪飛而去。張雪飛在同學裏有一個綽號叫“情報處長”,軍校裏的小道消息、號外、內參什麼的,在他那裏大多能找到詳解。我把一瓶北京二鍋頭穩穩地塞進了張雪飛的手裏,那是我寒假裏從北京帶回來一直沒舍得喝的。張雪飛接了二鍋頭就上了嘴,嘴一歪用牙齒咬開了瓶蓋,猛灌下幾口,猛烈咳嗽長達數分鍾後,這才把我揪到沒人的角落,為我娓娓揭秘。

卻原來,那山西同窗檔案裏有一紙因考試作弊而得下的警告處分,電影廠製造電影,卻並不喜歡在生活中造假,山西同窗一失足成千古恨,而我便成了那個幸運的替補隊員。幾句話說完,張雪飛死盯著我的臉看,我知道他不是妒忌,他是在期盼著我幸福的眼淚。可是軍校四年我早就學會內斂了,逢喜不笑,遇悲不哭,麻木不仁如高倉健。張雪飛於是很失望,揚著手裏的二鍋頭重新上路,搖晃著腦袋去找別的知音了。我開始慢慢地吃菜,再就是四下瞅人,以掩飾自己的慌亂。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命運如此的安排,是在成全我呢還是在毀我?

我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逡巡,先是找到了那個倒黴蛋山西人。他倒是豪放自如,像是剛打梁山下來,正和楊貴妃進行親密肉搏——拽著個肥白的大雞腿啃得正歡。我是不是該過去敬他一杯酒呢?是感謝他的失足作弊呢,還是感謝他退位讓賢?我猶豫了兩秒,馬上覺得自己是被幸福衝昏了頭,飄飄然找抽呢。

我目光轉移,開始在綠葉裏尋覓鮮花的芳蹤。但是那個我最想要見到的人,一個叫朱顏的女生,卻在酒席開場沒多久便不見了蹤影。如果說暗暗喜歡一個人四年,從未開口表白也能被叫做愛情的話,我想,我擁有的,就是一個人的愛情。朱顏去了哪裏呢?女生裏她的分配最不理想,本是江城本地人,卻被分配到了南方一座大山裏的教導大隊。她是抓緊時間和家裏人團聚去了呢?還是已經坐上了南下的列車趕去報到了?

班上原本五個女生,一個叫姚小遙的女生大三那年退學後,五朵金花隻剩下了四朵。朱顏已開溜,眼前的三朵花明顯都得到了酒精的充分澆灌。那個叫丁素梅的安徽姑娘,平日裏略顯蒼白的一張瓜子臉,而今塗了胭脂一般緋紅著,有種平日不多見的嫵媚。她花枝亂顫,咯咯咯地一路嬌笑著,在班長的帶領下,不斷把酒杯舉向弟兄們。她沒有理由不歡笑不暢飲,女生裏唯一一個留校的名額被她牢牢握在了手上。聽說之前由於軍校的紀律限製,無法開展正常約會、而與她早早分手了的青梅竹馬的男朋友,突然浪子回頭、涕淚漣漣,舉張舊船票,再次勝利地踏上了她的客船。前幾日,有同學在軍校的小酒館裏,見到這甜蜜的一對邊吃邊喝在共謀幸福大業了。愛情事業雙豐收的丁素梅,她絕對沒有理由不綻放笑容、不揮灑美豔。而那一晚我也才發現,平素不苟言笑的丁素梅一旦放開來,那舉止做派,真很有點軍統女特務的範兒呢。

團支書郝好則一臉紅雲,和男生龐爾被眾人簇擁著,接受著一輪又一輪的海浪一般猛烈的祝福。四年了,班上就盛開了這麼一朵愛情之花,還是頂著狂風暴雨,從石頭縫裏綻放出來的。容易嗎?他們兩人胸前應該再各佩戴上一朵大紅花,那就像極了戰地浪漫曲裏的革命夫妻了。會餐過後,西安姑娘郝好就將遠赴東北報到。青島小夥兒龐爾則因為半年前剛剛被查出了淋巴癌,需要長期治療而被留在了江城的母校。過不了幾個時辰,這一對苦苦相戀的人兒便將勞燕分飛、天各一方了。

今年的畢業分配,西安的一所軍校就有兩個名額。如果沒有這一場遲來的轟轟烈烈的戀愛,郝好回到家門口發展一點沒有問題。論政治表現,專業成績,軍事素質,郝好哪一方麵都沒下過區隊的前三名。可如今,回家的路顯然已經與郝好無緣了。郝好是在龐爾患病之後勇敢地走到他身邊的,這樣的一份感情,這樣的一個女孩子,本應是得到更多的讚許和關愛的。軍校方麵雖然同情著郝好,可在軍校三令五申不許學員談戀愛的一紙禁令下,身為黨員的郝好頂風作案,對待這樣的學員,軍校曆來的做法就是棒打鴛鴦,不給當事人創造任何繼續發展的機會。班主任老洪說了:“軍校裏那麼多的學員看著呢,不殺一儆百、樹立風氣,軍校今後的工作怎麼做?”軍校的紀律就是這麼鐵麵無情,人若有意隻能徒留悵惘。

親愛的弟兄們,快快為郝好和龐爾送上如潮的祝福吧。前路如此渺茫,愛情如此芬芳,除了祝福,唯有喝酒。

在眾人熱烈的呐喊聲中,郝好亮開她善歌信天遊的好嗓子,唱了一首《出塞曲》——

請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遺忘了的古老言語

請用美麗的顫音輕輕呼喚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隻有長城外才有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