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雅克·盧梭(1712-1778年)

[法]勒賽克爾

“盧梭不斷避免向現存政權作任何即使是表麵上的妥協”

卡爾·馬克思:“給約·巴·施韋澤的信”

1865年1月24日一個平民正當第三等級中最前進的部分聚集力量向舊製度總進攻的時候,讓·雅克·盧梭,於1750年發表了他的第一部重要著作:“論科學與藝術”這是一個產生偉大著作的時代。這些偉大著作在整個思想領域內(哲學、自然科學、史學、倫理學、法學等)提供了一種新的世界觀,動搖了以天主教為主要精神支柱的封建製度和專製政治的基礎。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發表於1749年,狄德羅的“關於言人的書簡”和畢豐的“博物學”第一卷也同樣是在1749年發表的。“百科全書綱要”是1750年出版的;百科全書第一卷和達蘭貝爾寫的緒言是1751年問世的;伏爾泰的“路易十四的時代”也同時出版了。

這幾年可以說是十八世紀的轉折年代。在這幾年裏,學者們的著述基本上也都呈現著一種戰鬥精神,至少最著名的一些著作是如此的。這些著述表達了當時因被剝奪了一切政治權利而起來反抗封建製度的第三等級全體的要求。因為封建製度容許一小撮寄生者過著那種把自己的享受建築在人民貧困之上的生活,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和國家統一的實現。

第三等級聯合起來,反對君主專製;反對封建貴族,反對抵抗一切新思想的主要中心——教會。1750年前後,這個等級的力量已經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統一戰線,把戰鬥一直引向法蘭西大革命。

但是第三等級並不都屬於同一的社會階級。

占人口絕大多數的小農群眾承擔著封建剝削和國王課稅的全部負擔。相反地,以包稅人身分出現的大資產階級卻在專製政權的賦稅製度下獲取利益,他們也都過著那種把自己的享受建築在人民貧困之上的生活。

在鄉村中,不願放棄農村公社傳統權利的貧農,反對那些按照資本主義新方式經營土地的大包稅人。在農閑期間,這些貧農在家裏還要為供給他們原料的商人工作,因此又受到商人的剝削。

在都市裏,小手工業者無力和工場手工業競爭;荒年的時候,小市民就隻有餓死,而糧食投機商則大發橫財。這些利益上的矛盾,在大革命時期武裝衝突未爆發以前,已經在當時各種學說中反映出來了。出身貴族的高等法院法官孟德斯鳩,是一個和舊政權有廣泛聯係的封建大地主。孟德斯鳩的著作是企圖調和資產階級的願望與封建製度的矛盾。伏爾泰和百科全書派,則比較前進,他們代表著進步資產階級的利益堅決地向舊製度進行鬥爭。伏爾泰本人以及愛爾維修和霍爾巴赫都是金融家和資本家。

他們的綱領是合乎曆史發展方向的,因為它是以發展生產力為宗旨。在哲學上,他們當中的某些人,已經成為唯物主義者。他們相信人能夠通過科學發現事物的本質,能夠發展文化,並保證人們現世的幸福:他們對於社會的進步是抱有信心的。但是在政治上,雖然他們在君主專製製度下敢於支持民主的主張(狄德羅為百科全書所寫的“政治權威”條),但我們卻不能把他們看作民主主義者。這些人之所以願意保障人民的幸福,隻是出於他們的仁慈觀點而已。但是,在他們看來,保障人民的幸福不應是人民自己的事情,不應是“被剝奪了智慧和理智的”(霍爾巴赫的話)賤民的事情。因為伏爾泰等人是資產者,所以他們對於易於騷動的老百姓是懷有戒心的。他們認為建立理性王國應該是少數開明人士的職責。

但是,正如恩格斯所說:“這個理性王國,不是別的,正是資產階級理想化的王國”世襲貴族遂為金錢貴族所代替。因此,所謂進步隻能通過對人民大眾的剝削來實現。小資產階級同意和大資產階級共同反抗舊製度,但小資產階級沒有任何理由容許資本主義的發展,因為資本主義的發展,必然會使它遭到破產和被剝奪。小資產階級,從封建剝削中是得不到任何利益的。它在舊製度的壓迫下,所受的痛苦比較大,因之也比較容易接受民主思想。

但是,小資產階級並不可能提出有效的經濟綱領。它在絕望中,還抓住那被曆史注定要沒落的小私有製不肯放手。它能用什麼積極的東西來代替舊製度呢?它的願望變成了一種烏托邦式的空想:在一種平等的社會製度下,所有公民都成為小私有者。由於這種夢想和不可避免的經濟發展相矛盾,因而這一階級對於社會的進展隻能表示歎惜;在社會進展的過程中,小資產階級實際上所看到的是一種沒落,而這種沒落正是它本身的沒落。它對於科學——推動進步的工具——的發展,采取懷疑的態度,對於理性——研究科學的武器——也不能毫無保留地予以信任。

我們正應當從這個角度上來看盧梭的著作,它向小資產階級廣大群眾提供了一種思想體係。盧梭比百科全書派更前進,同時卻又更審慎。他在政治上,雖然大膽得多,深刻得多,可是在哲學方麵,卻遠遠地落後於百科全書派中之最進步的學者。這就是盧梭著作中的深刻矛盾。這並不是由於他的天才上的缺陷,而是因為他作了小資產階級的代言人,這一階級所處的地位本來就是矛盾的。

成長的年代(1712-1750年)盧梭於1712年生於日內瓦。如果把他看作是一個日內瓦人為日內瓦的人民而寫作,則歪曲了盧梭的著作,同時也過低地估計了他的著作的重大意義。

今天我們幾乎可以斷言,他在寫“社會契約論”

的時候,對於日內瓦的政治組織還是很陌生的。我們所以把盧梭當作法國人,與其說是因為他的祖先是十六世紀流亡的法國新教徒,不如說是因為他所受的教育完全是法國的教育,而且他在法國的文學上、思想上、以及政治生活上,曾經起過重大的作用。

雖然如此,因為他生長於日內瓦,這對他的著作就不能不發生一定的影響。他生來就是喀爾文教派的教徒,也就是說,他所信奉的是一種比天主教更富於個人主義與唯理主義色彩和更為嚴峻的宗教(馬克思曾經說過,宗教改革是資產階級革命的先聲)。而更重要的一點,日內瓦乃是一個共和國,因此盧梭畢生引以為榮的是,在法國國王的臣民當中,他是在一個共和國裏出生的人:他終身保持的唯一頭街,就是“日內瓦公民”這一頭街。雖然日內瓦共和國實際上是一個實行富人寡頭政治的國家,它的一切權力都屬於由二十五個人組成的一個很小的議會,不過我們認為這種情況在這裏並沒有重大意義,而盧梭隻在他的偉大著作發表之後,才明確地注意到這一點:“生而為共和國公民”這一事實,使盧棱意識到他在當時的法國具有一種獨特之點。

他父親是一個鍾表匠,他的家庭屬於小資產階級。盧梭並不認為自己是出身於最貧窮的階級。他在“懺悔錄”中曾說他出生“於一個風俗習慣都不同於一般人民的家庭裏”但是,他自幼便失去了家庭的照管,生活於人民之中。

他父親是一個無恒心而富於幻想的人。他時常一麵修理鍾表,一麵讓七歲的兒童讓·雅克給他讀抒情小說,但是,也讓他讀普魯達克的“名人傳記”,這本書從十六世紀起就已成為一切擁護共和製的人們的公民讀本。他父親因為與人發生了一場糾紛,於是離開了日內瓦,從此就再沒有照管一出生就失去了母親的讓·雅克。

雅克被托付給牧師朗拜爾西埃有二年之久。在牧師的家裏,他開始學習拉丁文。這大概是他僅有的在別人指導下的正規學習。以後他又在一個雕刻匠家裏作了兩年學徒。學徒的生活在當時是一種最苦的生活。盧梭受過欺侮,還挨過打。他用一般兒童所使用的方法來自衛,他撒謊、偷竊。有一天,他終於逃跑了。從此他過了十三年的流浪生活,學會了各式各樣的職業,也遭受過種種的痛苦。他倚靠一位年輕婦女華倫夫人過生活,後來成為她的情夫。這位年輕婦女也是一個在生活上放蕩不羈的女人。也許是由於一時權宜之計,盧梭改信了天主教。他作過仆從,教過音樂,雖然那時他對音樂還是一個門外漢。在安西,後來在商貝裏,他都和華倫夫人在一起,他讀了很多書,並且獨自從事有係統的研究。

1740年,盧梭在裏昂作了德·馬布利先生家的兒童教師。德·馬布利先生就是埃蒂耶鈉·博諾·孔狄亞克和加布裏埃爾·博諾·馬布利兩位哲學家的兄弟。後來他帶著一個樂譜草稿到了巴黎。他指望借這個樂譜發一筆財,他把它交給了科學院,結果卻一無所獲。盧梭結識了一位同他一樣不知名的青年作家狄德羅,並被介紹到各沙龍裏去,例如財政家撒彌勒·拜納爾的女兒——杜班夫人的沙龍。由於時常教授音樂,盧梭終於學會了音樂,並且寫了一部歌劇:“風雅的詩神”但這一切都不能維持他的生活,因又陷入貧困境地,他便接受了駐威尼斯大使的秘書職務。這一職務,他擔任了十八個月。就在這個時期,他開始關心政治問題,因而產生了寫“政治製度”一書的最初思想。關於這個著作,他不過隻寫了一個引言:“社會契約論”不久,他因為同大使意見不合,便又回到巴黎,準備在巴黎長期居住下去。

盧梭開始是從音樂家和劇作家而知名的。他的“風雅的詩神”上演之後,又和伏爾泰合編了一部歌劇:“拉彌爾的節日”同時他還擔任了杜班夫人的女婿德·弗朗格伊先生的秘書。就在這個時候。他同一個完全不識字的旅館女仆德萊絲·勒娃色爾同居,生了五個孩子,他先後把這些孩子都送到孤兒院裏去了。

盧梭和哲學家們的來往更加廣泛了。除狄德羅和孔狄亞克是他的契友外,他還認識了出身於金融家家庭的艾比奈夫人,後來又結識了格裏姆。

1749年夏季,狄德羅被囚於文新尼城堡裏。有一天盧梭步行到文新尼城堡去,想陪同他這位朋友消磨一個下午的時間。在路上,他說著“法國水星雜誌”,偶然看到上麵載有第戎科學院的征文題目:科學和藝術的進步起了敗壞風俗的作用,還是起了改善風俗的作用?

“在讀到這個題目的一刹那間,我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而我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在盧梭將要成名的時候,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反動的批評家們,指摘盧梭有各種弱點和短處,說他反複無常,心性善變(他曾由耶穌教改信天主教,又由天主教改信耶穌教),同華倫夫人的關係,曖昧不明:有的時候,靠她生活,一方麵是她的情人,同時卻又稱她為媽媽:並且有一個時期,他竟同意和園丁克洛德·阿奈共同占有這個女人。尤其是對於盧梭拋棄兒女這件事,批評家們認為對於一個寫過教育論文的作者來說,是一個不可饒恕的罪過。

最不刻薄的,或者說是最狡猾的反動批評家們,把這一切都歸之於他的神經病。他們說:“盧梭是個瘋子”這是誹謗鼓舞革命的主要人物之一的最巧妙的方法。

這些批評中所列舉的事實並不假。讓·雅克一生都在害著影響他的神經係統的病症。但是他隻在晚年才間歇地有精神失常的情形,這主要是由於他遭受迫害的結果。把“論不平等”、“愛彌爾”、或“社會契約論”這樣條理分明的著作的作者說成是一個瘋子,簡直是一種愚蠢的誹謗。

固然,盧梭在青年時代,給人的印象是:在生活上漂泊不定、不知道德為何物、不能抑製情感衝動的人。但我們應當知道這是一個自幼無人教養、很早就受到社會壓迫、落得依賴一個放蕩女人過生活的青年在所難免的:而令人驚奇的是這位本來很可能變成社會渣滓的青年,卻使自己成為這樣傑出的人物。人們無法原諒他對子女的拋棄,但是,我們不應該用現代的觀點來批評這件事。在十八世紀,那是流行的一種風氣,甚至貴族也不例外。例如:

達蘭貝爾是丹森夫人的兒子,丹森夫人曾把他丟在一個教堂門口的長廊下麵,這是盡人皆知的秘密。

盧梭因為要負擔德萊絲·勒娃色爾全家的生活,經濟十分困難,所以也和許多其他人一樣,把孩子送進了孤兒院,和丹森夫人相比,他是更可原諒的。盧梭這一問題之所以特別引人注意,是因為他後來曾想針對著貴族的倫理提出一種新的倫理;但是在他拋棄孩子的時候,他還沒有考慮到這方麵來。

他在晚年,好像很追悔這種行為。從這點看來,與其說盧梭是一個負罪者,倒不如說他是一個犧牲者。

至於人們指摘他無恒心,實陳上,這正應當算作他的一種光榮,這樣敏感的人是不能忍受任何束縛的。他對於壓迫所感受的痛苦比任何人都深,隻要有人侵犯他的自由,他就立刻走開。這就是他在生活上漂泊不定的原因。他寧肯過著困苦冒險的自由生活,也不願意過安樂的奴隸生活。對他來說,愛自由比愛什麼都深切。他願意始終保持他的本色:保持生活、情感、和思想的自由。當他決定為維護一種正確思想而發言的時候,關於財產、職業、甚至本人安全方麵的任何顧慮,都不能使他閉口不言。即使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這樣主張,他也要堅持他所認為是真理的東西。

在盧梭同時代的作家中,他是唯一的富有流浪生活經驗的人。他在曆次旅程中,認識了人民的痛苦。盧梭親身體會到依人為生、任人支配的那種屈辱。

他學會了愛人民;在人民中,他永遠覺得那麼溫暖。

同時,這個從艱苦生活教育中鍛煉出來的人,終於找到了通過自修獲得高深學識的方法。盧梭的學識固然不如對科學有深刻研究的狄德羅那麼淵博,但是,盧梭畢竟具有通曉各種學問的頭腦。他的著作種類的繁多和主題的多樣性,可以證明這一點。他的著作包括音樂、戲劇、詩歌、化學、植物學、語言學、政治經濟學、法律、教育、小說等等。這種學問不是從學校裏學習得來的。盧梭沒有受過學校教育。他是一個獨自鑽研學問的人,但是,他具有一種特殊的智力,能夠完全掌握他所學的東西,並習慣於把一切觀念都加從嚴格的評判。

1741年,當盧梭在巴黎各沙龍裏出現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當然,他是在青年野心的推動下到沙龍去的。巴黎是當時的文化首都,隻有沙龍才能使人成名。一個出身於平民的知識分子,如果各沙龍不把他捧上文壇。是不會有任何成名希望的。那裏是一些養活卓越作家們的愛好文藝的大富翁、好客的有勢力的貴婦人聚集之所。例如:馬爾蒙太爾、格裏姆以及博馬舍等人,都是在沙龍裏成了名的。為什麼讓·雅克沒有這種幸運呢?他對巴黎各沙龍的貴族階級,當時並未懷有任何成見。在他青年時期的作品裏,我們也找不到任何敵視當代顯貴人物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