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那晚的話隻我們幾個人聽到,但第二日張獻忠降而複叛的消息便傳遍整個皇宮。這顆煞星一直和李自成同為朝廷心腹大患,去年張獻忠降於熊文燦,李自成敗於洪承疇,中原局勢才趨於安定。隻是誰也沒料到,這安定平和也不過僅僅半年又化為泡影,聽那些內侍們議論,張獻忠是因為不堪忍受熊文燦的索賄才又叛亂的。張獻忠舉兵當日,曾貼出告示,公布了借招撫收取自己金銀的官員姓名,整個襄陽官場不受張獻忠賄賂的,隻有一個襄陽道。於是彈劾熊文燦的官員中更有人譏諷,熊文燦的“撫賊”不過是“撫金”罷了。那些內侍們最後皆悄聲嘀咕,三月間的事還沒了結,又鬧出穀城的事,今年萬歲爺要殺些人了。
本朝規矩是後宮不得言政,天塌下來,也自然先要天子去頂,我一個小小宮女,能聽到的不過閑言碎語。整座皇宮,以乾清宮為界後邊便是內廷,再大的驚濤駭浪,經了乾清宮的遮擋,到我們這裏便隻剩下絲絲冷雨幽風。我不知那夜匆匆歸去的皇帝何時就寢,更不知他是怎麼應對這件棘手之事,隻是我再去內上林采紫茉莉,卻再不見皇帝出來乘涼了。
皇後那日說過要我為慈炯拓大字,後來大概因為心情不佳,也沒有再過問。慈炯還不到出閣的年紀,也隻是跟著後宮的女秀才、內書堂出來的太監認些字,還不算正經讀書。我卻不敢不當回事認真對待,真替別人寫起雙鉤來,才知道這雙鉤的難處,雖是拓帖,那細細筆尖稍一顫抖,一個字就算寫壞了。一張紙十個字,我大約要十幾遍,才能撿出一張滿意的給慈炯送過去。我倒也不覺辛苦,反正我也要練字,有了責任逼迫,反倒能更用心些。
過了幾日,隻我和小鸞在屋裏時,小鸞忽然遞給我一卷東西,我詫異道:“這是什麼?”小鸞笑道:“是主兒給你的。”
我一聽這兩個字,心中便暗暗叫苦,那卷紙握在手中少說也有一二十張,聞著有生宣青草般的氣息和濃濃的墨香,上次不過九個字,這次有什麼要緊話,竟寫了這許多?我硬著頭皮解了絲絛,一看紙上字去愣卻了,是拓的整齊的雙鉤字,也是《多寶塔碑》,也是一頁十個大字,我抬頭望著小鸞:“主兒給我這個做什麼?”
小鸞道:“主兒聽說你給三哥兒拓字挺辛苦的,就替你拓了些,他讓你先用著,等這些用完了,他再派人送來。”我見其中正有我今日拓的“行勤聖現業淨感深悲生”一頁,拉過桌上我寫的,兩相比較登時明白,我自己看自己的字,覺得拓得還不錯,跟他的一比,便顯得棱角生澀呆頭呆腦。
我心中一涼,原來練了這些日子,竟是毫無進益,淡淡問:“是你告訴主兒的吧?你把我的字給他瞧了?”小鸞笑道:“我去得一兩次,主兒每次都拉著我絮絮問你的事,我想不說都難。”
我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是對自己慚愧,是對太子抱愧,道:“我寫得不好,誤了三哥兒習字,我自己跟娘娘說去,讓娘娘另派他人。這東西直接給三哥兒就是,不必拿給我。”
小鸞道:“娘娘並不知你已忘了寫字的本事,主兒也是想替你遮掩一陣。你看他拓的都是兩份,一份給三哥兒,一份你自己練。主兒要我跟你說,習字不可心急,你是寫過的,照著從前的帖子臨臨,就能找回筆意了。”我道:“不過是字寫得不好了,何必為這個就瞞娘娘?”小鸞坐過來,摟著我肩頭道:“主兒也是怕因這事耽誤了你升女史,你原先拚命練字,不就是為了這個麼?”
我苦笑一下,那位褚貞娥姑娘果真是心比天高,我問小鸞:“你既什麼都跟主兒說,我那日對你講的話,你告訴他了麼?”小鸞輕輕吐了下舌頭,訥訥道:“他不明白你為什麼不睬他了,我隻能告訴……”我心下一緊,忙問:“他說什麼了?”小鸞道:“他什麼都沒說。”
我不曾料到太子心地如此忠厚,明明是我強詞奪理,他卻還惦記著我升女史的心願。我在思量這卷字是收還是不收,拒絕會是對他更深的刺激,倒不如不動聲色收下,他得不到我這裏的回應,估摸著也就不寫了,隻是他以德報怨,總讓我更加感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