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不是小說的開始,也不是序言,我想為故事裏的幾個人,畫一副真實的肖像。
農曆三月十九日傍晚,從景山上下來,向南數步,僅一街之隔,便是紅牆碧瓦的故宮。至宮門前要先經過一座石橋,橋下河水在夕陽中閃耀明亮的波光,像夜中繁星紛紛墜落水上,西方屬金,這西來之水也帶了金色。這時一群烏鴉飛掠水上,留下一串哀戚的吟唱,我目送它們遠去,想起,這條河曾經很美麗,帶著某種血腥而殘酷的美麗。
北京雖是帝王之都,但一入高粱橋,城內之水便苦且濁,不宜飲用,不宜汲花。明代皇家從京西的玉泉山引水入城,環繞宮城,以備火災。到了天啟年間,魏忠賢做了一件好事,將曆年來淤塞的金水河疏浚,水清波細,春夏之極菱藕初生,禽鳥翔集,景物之勝,儼若江南。明宮詞讚曰:內河環繞禁城邊,疏鑿清瀾勝昔年。好似南風吹薄暮,藕花香拂白鷗眠。
南風,藕花,白鷗,柔和淡雅的風景,直到崇禎十七年三月二十日,李自成要進入皇宮時,這個久經沙場攪動中原的農民軍首領,也曾親手施以屠戮,卻被眼前的景象——不,是慘象驚呆。
三日前的一場大雨,將一片片荷葉打得支離傾側,似乎無力再掩蓋那絢爛刺目的真相。河麵上浮動著的不再是花朵,而是一具具的少女的屍體,足足有上百具,擁擠地堵塞了河道。平日珠噴玉濺的河水變成了暗紅色,像塊巨大的雞血石般凝滯不動。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胭脂香,少女們的襦裙水草一樣輕輕蕩漾。
這些是自盡的宮女。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不知她們是否也曾將自己對人間的幻想,題於紅葉上,看著它緩緩沿河而出。
那一日應當也有一群烏鴉,在這些屍體的上空久久地盤旋,一圈又一圈……金水河成了地獄冥河,漂浮的魂魄環繞著宮牆。
死亡如一道不詳的讖語,烙在新建的大順朝身上。
那一場□□值得書寫的太多太多,帝王將相,忠臣孝子,留給這些女孩子的文字少得可憐,好吧,讓我們從那一點點遺留的文字裏,遙遙注目她們的雲髻花鈿,她們繡襦茜裙,她們的長袖鳳履,她們頰邊韻秀清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