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講的是真話。他伢崽穿的衣服新,謙謙穿的的確是你穿過的破衣服,你躲不掉。要是謙謙穿的是新衣服,那,他講也白講,你也沒有氣慪。”

“回頭來看,人家講的是真話,又冇扯謊,又冇冤枉你,隻是這個大男人淺薄,犯不上惹他就是。”媽說。

“我當時就對謙謙講,冇要氣,我們家是讀書人。”序子說,“可惜他聽不懂。”

“謙謙懂不懂不要緊,你懂就好。這話講得好。要一輩子想到自己是讀書人,再窮再苦就不在乎了。——媽媽一輩子沒有苦過,眼看苦就要上門了,媽要和爸爸帶著你們一步一步頂著,算是件有意思的事。”

“所以我不敢報送你,怕你傷心。”序子說。

“事情來了,早曉得早好!這也算冇得哪樣。”媽說完想起另一件事,“狗狗,我問你,你怎麼總是跟那幾個痞痞家的同學混?端人腦殼,翻山越嶺,打家劫舍,野得很。我看另外幾個同學田景友、陳開遠、劉壯韜……你找的就少。那幾個人斯文,像個讀書人樣子……多和他們來往才好。”

“嗯!那幾個總是躲在屋裏讀書,我想,都有點像大人,講大人話。他們家有匡,好多田地,味道不一樣,少玩在一起。”序子說,“另外那幾個同學也不是痞子,都是稟性好的人,懂得天底下好多事情,有人想跟我們一起,我們還不要咧!”說完就笑。

媽是個辦教育的人,序子講話她能懂,孩子野一點好,對身體,對素質,都沒有壞處。隻是擔心她夠不著的男孩子世界那些可疑的東西。這方麵,幼麟就比她放心。

婆講:“伢崽家野點好,跟山水合適。那些人腦殼,以後就冇要走玩了。”

“冇是走玩,我們是做‘禮數’。那些人好造孽!”

“輪不到你們去做!”媽講。

“怎麼不做?腸子肚子都讓野狗吃了!”序子講。

“好,好,冇要再往底下講……”媽說。

有人敲門,子厚開門,原來就是那幾個草莽。

進門,像事先約好為了禮貌來的,一個個齊齊整整叫一聲:“柳校長!”

又叫聲:“婆!”

“你們有事嗎?”媽問。

一齊回答:“沒有事!”

“沒有事就是有事。”媽說,“張序子,看樣子該走了。早點回來!”

序子站起來一聲朗笑地跟大家走了。

文星街拐彎往東,出北門,跳岩上流有隻空船綁在那裏晃。

城牆根一排滿滿的糞桶。當然這條船和它們有重要關係。原本糞桶一出北門就上船的,哪裏有隔夜糞桶放在天底下?這是錢啊!

既然放了就有放的道理。

糞客累了。忽然屙痢打標槍起不來身;推牌九輸了,脫不來身;酒喝多了,正癱在酒鋪門口……

或者還有別的事情,總而言之,這十幾桶糞是沒有人照管了。一排列在那裏,好像嗷嗷待哺的孤兒。

解開纜索大家上了船。

看樣子是有預謀的。他們帶來一大把地蘿卜,兩壇子井水,還有碗。

曾憲文和滕代浩一立船頭一立船尾,下跳岩過橋板時他倆還懂得彎起腰杆,序子不清楚他們是河邊看多了,還是原先練過,很老手的樣子。

這一路下去,該用篙子的時候曾憲文負責,“漂灘”的時候滕代浩用槳,順順溜溜穿過“準提庵”這邊的橋洞,到了八景之一的“梵閣回濤”潭麵,插下篙子把船定住。

“哪!記住了,這叫做‘月下泛舟’。”曾憲文宣告節目開始。

這景致你還別說,真長得好。

船靠在吊腳樓底下,前頭是沙灣萬壽宮,背後是虹橋。從橋洞那頭回看北門一帶吊腳樓映出的水光和燈火,跟前麵沙灣那頭柳樹、魚蠟葉樹、梧桐樹像紗帳子透出來隱隱約約的萬壽宮的燈火很不一樣。吳道美講:“沙灣那頭的風景像我表姐,北門那頭的風景像我姨……”

王本立問:“你姨麻嗎?”

“狗日王本立你坐穩,看老子鏟你兩耳巴!”

其實,在船上哪個也不敢動。

這時候,月亮從八角樓尖尖上出來了。

“哪,哪,看月亮,那麼圓,那麼圓,那麼圓……看我們周圍,看!像罩在玻璃瓶裏頭了。”田應生說,“王本立呀!王本立,不叫你來你又要來,讓你來你又討嫌,你看你好無聊,人家吳道美正陶醉在風景裏,你問那個‘麻不麻’有哪樣關係?你麻個皮就是‘俗’,冇出息!”

“哪!哪!看那月亮,看我們這船,這船人,這周圍光景……”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王本立,你曉得是哪個人寫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