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來到廚房邊小院壩。說小也不小,還打點著幾棵竹子和虎耳草、指甲花,挨葫蘆眼牆根邊居然有兩株作古正經的大茶花樹。

文晴弄來塊新砧板,搬過幾張小木椅,大夥就這麼貼地式地作弄起來。

藉春是個細心畫家,他一切一切妥帖地按自己的法度切肉,齊整得如機器製造。這功夫像他的為人。

文晴少到廚房來,手腳顯得生疏,卻也意識自己是個主人,指點廚仆搬來座中型火炭爐子,一口帶把的二號熟鐵鍋。火扇旺了正要回身去請老人家,老人家自己已經邁步進了廚房。

老人家進廚房,是滕家曆史少有的一章,拐彎顯得不純熟,他為人好,廚仆們帶引他時當麵敢笑。

“燙鍋子,免得肉粘鍋,好!倒狗肉,翻鏟!不停地翻鏟——”

段一罕、高素儒、胡藉春都納悶,是不是油放少了,這十幾斤狗肉……

“放的這個油,是防粘鍋的,不是炒菜的油。幹炒一番要它出水,這叫做‘肉臊水’;野味這類東西,帕<犭麵>啦!野豬啦!野雞啦!鹿啦!麂子啦……都不能水洗,一洗,臊腥味全顯出來啦!要過這個‘出臊水’的關。你看底下,水出來了罷!一陣偏著鍋把臊水倒了,狗油才會認真熬出來。”

“好!放一顆八角、桂皮,再放橘子葉、橙皮。這可要認真地翻鏟了。聞到真正狗肉香了罷?再翻鏟!要讓每一坨肉都炒滾成焦黃小圓球。你可不要小看這一踏步!這段功夫做不到家,底下再仔細,再講究也白費力氣。好!起鍋!狗肉連油倒轉缽子——”

“鍋子熱了,把麻油全部倒進鍋子。放豬肉、蒜、花椒、薑、紅砂糖。砂糖起泡是標準,倒回狗肉翻炒,鍋鏟要翻得勤,莫讓鍋子起糖炭,這時候加點鹽,倒醬油,放蔥、蒜、甘蔗、豆腐乳。”

“你看,肉色逐漸變成棕黑色的時候,慢慢加一瓢半的水,水不要漫過肉頂,放兩調羹辣子粉,香菇。蓋上鍋蓋,保持文火,大功告成。一個半鍾頭開席!”

滕老先生不停地講,藉春不停地做。蓋上鍋蓋最後一道功夫做完,莫名其妙地自轉了三四個圈,點著的香煙那頭差點點燒著嘴巴。

在堂屋,老人家叫人把大方桌撤了。炭火爐子端到正堂中地麵。周圍擺了八九張小板凳,熱氣騰騰的一大鍋狗肉隆重地架在爐子上。地麵四周羅列著卷心菜、芫荽、醃蘿卜、糯米辣子、衝菜、海青白、豆腐幹、油炸豆腐、幹炒酸蘿卜絲……

“嗬!岩腦坡滿條街都聞到狗肉香……”進來了黎雪卿、韓山和倪胖子、方若。

“你是聞來的還是請來的?”高素儒問黎雪卿。

“一半請,一半聞!”黎雪卿回答。

看來倪胖子和滕家有親,常來往的人。

幾個向滕伯請了安。

“各位看看,今天的席這麼子設,莊嚴的堂奧,讓十足的江湖氣味衝撞了。老伯的寬容怕是特別之破例了吧?”韓山說。

“不是這麼說!不是這麼說!我這個人喜歡溫故知新,可惜年紀一大,機會就少。人的格局定死了,那是很容易變成老朽的。我這個老家夥還不怎麼甘心馬上就那麼一下‘叭噗’的咧!各位看,時不時來這麼一下,回到真性情位置上來,這就靠你們年輕朋友提攜了!”滕老伯笑起來。

“提攜這麼便宜好玩,我倒是真願意天天上來陪您老人家了!老人家親手炮製狗肉,朱雀城幾個人有福氣吃到?”雪卿說。

藉春說:“兩邊鄧石如這八條字,屏風上這幅華秋嵒的畫,讓狗肉油煙炭火熏俗了,可也是我們的罪過……”

“這算得什麼了不得的事?何況這幅畫還是假的。熏俗些看起來舒服點,多點掩蓋……”

“老伯開玩笑吧?全城都曉得這幅華秋嵒,怎麼是假?”雪卿說。

“我明知是假,點出來,老板不賣了。我圖它三個長處,一是大,二是紙厚,三是便宜;畫呢?還過得去。——來罷!各位就座吧!文晴你把酒壇子搬攏點,酒雖是苞穀燒,可也有年份了;並非故意留的,是擱在灶房碗櫃底下,一忘就是二十年,看看剩半壇了,怕是要摻著新酒喝——”

於是文晴又提了一桶新酒來。

“就用碗來如何?”滕老伯興致極好。

狗肉缽子揭開了,這簡直一座噴發岩漿的火山,一缽子顫動著的燦爛,香氣直朝眼睛、鼻子、嘴巴鑽,連耳朵都不饒!

各人麵前倒滿了酒,酒氣肉香交織一團,這貼地不到五寸的奔騰澎湃的筵席,簡直是一場誓師大會;一聲令下,什麼赴湯蹈火,什麼搶劫錢莊,什麼熱愛家國,一切都不在話下了。曆史上,這類場合堆垛出過多少豪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