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烽火·下(1 / 3)

蘇大老爺握著銅鑰匙像是握住了主心骨兒,一反常態地堅定了起來,帶著蘇錦瑞進了自己辦公室,謹慎地反鎖房門,拉上窗簾,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開靠著牆邊的法蘭西邊桌,露出一色如常的青磚。他蹲下去,在青磚那兒撥弄了一會兒,隻聽得“啪嗒”一聲,青磚凸出兩塊來,原來這是兩塊活動的鋼板,隻不過澆鑄成青磚的模樣。大老爺打開它們,露出裏頭的保險櫃鑰匙孔,他對蘇錦瑞招招手,蘇錦瑞過來蹲下,仔細看他拿銅鑰匙插入,以特定的方法左右各幾圈轉動,打開了保險櫃門。

“我們南北行自搬入這棟房子,就專門留下這裏做暗格保險櫃,隻有長房的人知道,你二叔三叔他們都不曉得。隻不過這裏頭不是用來藏金銀財寶,而是拿來藏我們蘇氏重要的契約文書,對我們來說,這些紙比金銀珠寶要緊多了。”

蘇錦瑞點頭,蘇大老爺起身將案頭的賬本等物整理好,親自鎖入保險櫃,這才又道:“這裏四周都是鋼板,塗了厚漆,水淹火燒都不怕,隻要不是整棟樓被炮彈炸塌,這裏就會安然無恙。因為隱秘,所以一般不會開啟,而老太爺此番叫我打開,那是因為他覺著事態已經嚴重到把這些東西帶回家,也沒放在這裏麵安全。”

蘇錦瑞震驚地道:“父親,您的意思是……”

蘇大老爺冷靜地把青磚推回去,把法蘭西邊桌挪到原來位置上,站起來想寬慰女兒兩句,卻不知說什麼好,隻能拍拍她的肩膀道:“別太擔心,這隻是多份保障,局勢也未必就壞到那個地步。但你要記得怎麼開鎖,等省城太平後,總有需要打開櫃門的那天,萬一到時我不方便來,那就需要你頂上……”

他突然說不下去,尷尬地閉上嘴,大概是察覺這突如其來的托付透露出以前從未流露過的軟弱,這與他向來的父親形象不符。可他又禁不住想,自己在蘇錦瑞心目中算個什麼樣的父親呢?從小到大,同她的相處不是太隨意,便是太嚴肅,總也掌握不好那個度,有時候刻意避開她,冷落了又愧疚;有心想對她好一點,可稍有動作卻又用力過猛;每每想管教,可張嘴一訓斥便底氣不足。

事到如今,拿女兒當兒子使喚,明明父女倆對彼此都沒來得及多了解,卻要匆忙把蘇家長房的擔子壓到她肩膀上。危機離亂之際,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說到底還是他的錯,他拿父女親緣,拿蘇家血脈強行難為了這麼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蘇大老爺心裏湧上一種真正的愧疚,他頭一回仔細端詳大女兒。他想,這個大女長得一點不像她生母,誰說像了?她輪廓分明,眉眼剛毅,分明就是活脫脫的蘇家人,分明就是像自己更多。為什麼以前從沒發現?白白浪費了十來年,他原本可以親手教導這個沒娘的孩子許多事,把她當成男孩兒,讓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個隻會高興了給零花錢,不高興就板著臉訓人的爹。他原本可以讓蘇錦瑞了解自己,正如原本可以讓自己也了解蘇錦瑞一樣。

可惜時局緊張,這一場父女親緣轉眼就不曉得還能維持多久了。

“記住我剛剛說的話了?”蘇大老爺聲音有些啞,“記得的話就先走,我還要再去查一查。”

“父親。”蘇錦瑞紅了眼眶,“別查了,隻要人在,有什麼損失不起的?”

“你錯了,百年南北行,幾代人的心血,人算什麼?”蘇大老爺突然笑了笑,“好了,我們也不要講得這麼嚴肅,放心,我隨後就來,時局又不是頃刻就亂……”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突然聽見窗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和驚呼聲。蘇大老爺臉色一變,打開窗戶往下一看,原本湧出去十三行街的人們又紛紛湧了回來。

“傅老板,傅老板,怎麼回事?大家為什麼往回跑?”他向下朝相熟的人問話。

那人慌裏慌張抬頭,捂住腦袋,表情比哭還難看:“不往回跑難道去堵槍口啊?政府派兵包圍前麵,前麵出不去了!”

蘇大老爺大駭,忍不住問:“商團的兵呢?不是講了要保護我們十三行街的安全嗎?”

“都這時候了您還信啊?外頭的可是俄國裝備的精兵強將,學生軍、警衛兵都有,商團聯防兵拿什麼同人家拚啊?我不跟您說了,我得趕緊走,您也聽我一句,逃命要緊啊!”

那人說完急急忙忙扶著帽子跑掉,蘇大老爺回頭,正看到蘇錦瑞白著臉看他,罕見地叫了聲:“爹……”

不知何時起,這聲爹就再也沒有從女兒那聽到過,她都是能不叫便不叫,不得已就喊“父親”或“父親大人”,這樣的稱謂蘇大老爺不是聽不出冷漠疏離,可他也無法,索性隻當女兒懂規矩來自我安慰。這會兒冷不丁又聽到這聲“爹”,雖然時候不對,卻令他感慨萬千,也令他前所未有地感覺到自己身為父親的責任。他想,這個女兒自生下來自己就很少抱她,一天都沒教過她,養到這麼大,連為她花錢的時候都少。可就在這一刻他頓悟到,不管以往父女間有多少嫌隙,這一刻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在這裏出事。

“別怕,跟爹來。”蘇大老爺順手拿起邊上的氈帽戴到蘇錦瑞頭上,命她低著頭跟著自己迅速往樓下跑。還未到門口已聞外頭一陣兵荒馬亂,人們這時也顧不得手上的貨,掌櫃夥計們都顧著逃命,街上淩亂不堪,到處都是丟棄的物品。有那身體瘦弱的被擠倒在地,發出慘呼哀號,有女子抱著孩童夾在人流之中艱難前行,不住哭著求人幫忙,還有的店鋪門洞大開,櫃台上被砸被翻,顯見是遭人趁亂哄搶。蘇大老爺還想找自家夥計,可店裏空空蕩蕩的,夥計司機都顧著自己性命要緊,哪裏還有人在?

就在此時,他突然間瞥見斜對麵一夥搶紅了眼的人正在四下瞧著。蘇大老爺心裏一突,急忙拽著蘇錦瑞一貓腰躲到店鋪門側,再飛快地關上大門,父女合力將門閂扣上。同一時間,外頭已響起紛紜雜亂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即傳來“砰砰”的砸門聲,伴隨著威嚇咒罵不絕。蘇大老爺嚇得麵無人色,抖著身子卻不忘低聲安慰蘇錦瑞:“沒事的,他們砸不開門,當初這兩扇門是你祖父花了大價錢在南洋買回的原木做成,多少年都沒壞過……”

他話音未落,門閂已經被撞得搖搖欲墜,蘇錦瑞跑過去吃力地將廳堂裏擺著的長條桌推過來,奈何力氣不足推不動,急得衝她父親喊:“爹,快來幫忙!”

蘇大老爺如夢初醒,忙不迭地撲過去,父女倆使出吃奶的勁,合力將條桌推過來頂住門扉,雙雙躲到條桌之下。蘇大老爺還想說“別怕”,可這會兒他自己都怕得要命,隻能摟住女兒的肩膀。蘇錦瑞勉強衝他笑了笑,啞聲問:“爹,等咱們都平安出去後,把南北行的事撇一邊,歇息幾日吧?”

“你想歇幾日就幾日,由你。”

“是不是隻要我們這一回大難不死,您什麼事都由我?”

蘇大老爺轉頭看女兒蒼白卻強自鎮定的臉,心裏酸澀得緊:“由你,但你不能太出格。”

蘇錦瑞笑了:“多少年了您可算通情達理了一回,可惜我此刻卻沒什麼想要做的事……”

“會有的,慢慢想,隻要不過分,爹都應承你。”

“我想嫁窮小子你也肯?”

“要是人窮誌不短,咱們蘇家也不少一碗飯吃。”蘇大老爺說著,忽而警惕起來,“你說笑還是說真?不要亂來啊。”

蘇錦瑞歎了口氣:“我倒是想亂來,也得先出去再說。”

頭頂身後,門板砸得“砰砰”響的聲音無處不在,在極度的驚恐中,這樣的閑話反而顯得彌足珍貴。父女倆都存了沒準兒今日便交待在這兒的念想,豁出去了,人反而如同剝離了此刻險惡的環境,重新置身蘇公館後園小橋流水之中隨意交談。這時父親慈愛,女兒嬌憨,過往日子中他們從未有過的溫情,竟然在劫匪就要破門而入、生死不知何去何從的現下發酵出來。這一溫情難免催生得急,帶了刻意的寬宥,帶了勘破世情後的綿柔,可他們都覺得足夠了,一世人兩父女,所求不就是這點相安無事,我好你好?

不知過了多久,砸門聲驟然安靜下來,門外嘈雜中夾雜著威嚇,隨即傳來一聲尖銳的槍聲,蘇大老爺與蘇錦瑞渾身一顫,皆不敢動彈。槍聲過後,外頭一個男人大聲拍門,邊拍邊問:“裏頭有人嗎?開門,我是蘇家世交葉家的人。開門,我不是來害你們的,我是來帶你們走的……”

“是葉二哥!”蘇錦瑞大喜過望,迅速從桌底下鑽出來,吃力挪開條桌抬起門閂,一開門,外頭站著的果然是葉棠。

“阿瑞!”

蘇錦瑞也顧不得那許多了,撲過去抓住他的手喜極而泣。葉棠一把攬住她,足足抱了一會兒才鬆開,噓出一口長氣,卻又隨即板著臉道:“你擔心死我了知道嗎?兵荒馬亂的為什麼不在家待著?要不是我不放心跑回城裏找你,你在這兒怎麼辦?靠兩扇木門和一張條桌頂著就萬事大吉?你知不知道新省長胡漢民調了多少軍隊過來包圍西關一帶?”

蘇錦瑞赧顏無話,蘇大老爺臉上也不好看,他咳嗽一聲道:“先進來,進來再說。”

葉棠這才發現蘇大老爺也在,忙鬆開蘇錦瑞問:“伯父,您沒事吧?”

“沒事,得虧了這兩扇門夠硬。快進來,我們從長計議。”

葉棠拉了蘇錦瑞進門,蘇大老爺謹慎地重新把門關上,打量著他們兩個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道:“你們兩個先把手鬆開,成何體統?葉賢侄,外頭的情況怎樣?你快跟我們說說。”

“是,外頭來的主要是粵軍總司令許崇智的部隊,還有部分桂軍、滇軍、湘軍、豫軍,相當於駐省城的各路軍閥都派兵參與此次鎮壓,我甚至看到軍校同期有兩班同學組成的學生軍也被派來西關這邊。連學生軍都出動,孫大元帥是下定決心要清除商團軍這顆毒瘤了。”他看向蘇錦瑞,無奈搖頭道,“我怕你們不曉得事態的嚴重性,趕忙從黃埔跑進城來通報,哪知道還是晚了一步,你還是跑到這裏來。”

“她都是為了我,我們都沒料到一日之間時局就緊張成這樣。”蘇大老爺替女兒講了一句,又僥幸起來,問,“葉賢侄,你看現下外頭並沒有真打起來,這裏頭、這裏頭興許未嚐沒有回旋的餘地……”

“還沒打起來是因為許將軍在給陳廉伯他們下最後通牒。”葉棠微微一笑,“伯父,您是買賣人,想和氣生財最是正常不過,然而鎮壓叛亂卻不是做買賣。許崇智命人告訴陳廉伯解除商團軍,即日開市,這種條件陳廉伯怎會答應?許崇智等的就是他的不答應,不然師出無名,對英法等國也交代不過去。”他頓了頓,道,“況且許長官鐵血強硬,新任省長胡漢民也不像廖仲愷先生那樣有懷柔之心,他們倆坐鎮總指揮,這事沒法善了。”他遲疑了一下,看著蘇家父女,低聲道,“我擔心一旦交火,不知道會殃及西關多少無辜的商戶,所以我們得盡快走。”

“適才想砸咱們店的不過是群趁火打劫的地痞,興許還有這條街上憂心拿不到工錢的夥計,所以葉二哥一開槍就能嚇跑他們,可要來的是聯防軍或政府軍呢?”蘇錦瑞皺眉道,“爹,別猶豫了,這裏不安全。”

蘇大老爺本就不是膽大之人,被他們一人一句說得不由得點頭,問:“行,怎麼走?”

“我來的時候抄的小路,有些地方須翻牆,你們跟著我便是,隻要跑多兩條街就是石室教堂,那邊常年有洋人往來,基本算領館區範疇,我認識那兒的一位神父,找他幫忙安頓一下今晚,明天天亮後街上安全了你們再回去。”

他安排得甚為合理,蘇大老爺也無話說,忽而想起一物,轉身到櫃台下一摸,摸出一盒四色點心,道:“前幾日有人來拜訪時送的,我嫌味道不好,分給了夥計們,這會兒還剩一盒,權當充饑吧。”

誰也不知道一出去什麼時候才能到家,葉棠點了點頭說:“帶上,走吧。”

蘇家父女二人跟著葉棠推開門飛快跑出,十三行街上的人流已沒有適才那麼多。他們一個拉著一個正前行沒多遠,突然前頭的人又回轉身往後退,後麵跟著一大幫荷槍實彈的商團聯防軍,聯防軍邊跑邊喊:“退開,退開,閑雜人等快些退開!”

人流把他們衝到街邊,葉棠拉著蘇家父女迅速退到騎樓的廊柱後,隻見那些聯防軍迅速砸開各間商鋪的門,將裏頭裝著貨物的麻袋拖出,扛到前頭街角依次築起防禦工事,後頭又陸續跑步前來許多兵,有的肩上甚至扛著機槍。葉棠睜大眼,悄悄將槍收到衣襟裏藏好,對蘇錦瑞道:“不好,他們要在這裏做據點,打起來這邊就會吸引政府軍許多火力。我們往那邊跑。”

他指的是邊上的岔路小巷,此刻許崇智的粵軍與陳廉伯的商團軍一前一後占據了十三行街兩處出口,還沒來得及跑出去的人們,也隻能往岔路小巷那兒湧去。蘇錦瑞他們順著人跑過去,哪知才進窄巷沒多久,那頭又跑過來一隊商團軍,用鐵柵欄圍住出口,為首的朝天射擊,喊道:“所有市民全部回去,就近躲入建築,此處禁行!”

“憑什麼?我們要出去!”

“就是,我們都是交了聯防費的,讓我們出去!”

為首的人也不廢話,舉槍朝問話的人說:“奉聯防軍總指揮的命令,不得讓政府奸細混入西關,違者格殺勿論,你是不是想試試?”

眾人頓時想起雙十節的開槍流血事件,紛紛後退,然而多數人並不甘願留在此地,雙方正僵持之時,人群中不知是誰掄起磚頭砸了過去,“砰”的一聲正中那個帶頭人的額角。那人隨即舉槍就射,有人慘叫一聲,更多的人蜂擁而上,衝上去搶奪那幾個兵的武器,幾聲槍聲響起,混亂中也不知道打中了哪裏。葉棠護住蘇錦瑞,衝蘇大老爺喊:“我們快跟上!”

他們混雜在人群中瘋狂朝前跑,路過那個被打得不省人事的聯防兵身邊時,蘇大老爺還不忘踢了一腳,朝看得目瞪口呆的女兒道:“交聯防費給這樣一群畜生,想想都氣!”

蘇錦瑞困難地道:“爹息怒。”

“沒事。”

他們跟著人跑出窄巷,卻出不了西關,各個主要路口均被商團兵把持,那兒都不是幾個人了。而幾十個手無寸鐵的人不敢再衝過去,隻能四下流竄,自尋生路。一路所見,莫不是街麵淩亂,商鋪不少被搶,門洞大開,地上到處是被砸下來的廣告牌、花牌碎片。蘇大老爺突然道:“前麵是邵家的裴德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