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跺腳:“唉!”
兩人繼續朝林子另一端跑去,此時月斜樹後,愈發濃重的霧靄籠罩在草木之間,露濕沾染了裙裾,鬆白花鈴的腳步更慢了,她拉住男子哭道:“春夜四更的霧氣這般重,就像小時在家鄉,祖母說的‘鬼霧’一般……山哥,我們跑出這許久,卻仍在月湖邊打轉,怕是真的逃不掉了。”
男子盯著前方,突然眼前一亮:“誒?你看那裏!”
鬆白花鈴望去,林木疏影間,隱約有一星燈火,仔細辨識下,像是一爿棚屋,二人連忙跑過去,踏上青石鋪就的路徑,原來是一方竹竿挑起的旗幡,幡上模糊書著三個字,幡下是簡易搭的草頂泥棚屋,在這下夜時刻又不見星辰河漢的四更天裏,屋內卻有一口大灶燒得紅熱,半垂一方簾幕,幕後露出的半張方桌上,瓜盆菜蔬八仙雲集,借著牆頭一盞燈火明昧掩映間,是位窈窕女子的身影在砧板前忙碌,板上花肉骨段憑她手中一把明晃晃的切刀桀桀斬切,竟好不熱鬧。
“這裏是……”男子走近幾步,在這樣了無人跡的時辰陡然看見一家小小的食店,原本就有幾絲不真實感,但男子卻不知為何覺得這裏眼熟,甚至有些親切感……隻是想不起來。
“山哥,不如我們到那裏麵避一避?”鬆白花鈴的哀求聲提醒了男子,他立即點頭攥緊她的手走到那店門口,抬頭仔細看那旗幡上的字,這時一陣風吹過,將天上的濃霧和樹影吹開了,白色月光照射下來,那幾個字清清楚楚地顯現出來:月稍梅!
“月稍梅?”男子更加覺得眼熟。這時簾內女子側身探出半張臉來:“小山?鹽筍炒豆茶已經燉好,你們還不進來?”
男子瞪圓了眼睛:“啊!你是‘月稍梅’的……月、月娘?”
二、春雨月
“啪啪……”顧不得腳步踩到水窪裏,晞光中一個清小身影提著空蕩蕩的紅漆食盒跑來,少年的聲音喚道:“月娘?”
“小山兒?寅時還沒過你怎麼就出來了?”女子有點詫異地轉回身來,手裏正展開一麵半舊旗幡,用撐竿挑到高處掛起,幡上三字“月稍梅”。
叫小山的少年大約十一二歲模樣,雖不算壯實但神情堅毅幹練,抹一把臉上的汗水,朝月娘露出淳樸的笑容:“高麗使者最喜食月娘家的稍梅,廚下已經在熬稠粥,要我速買回去。”
“哦?你且等等。”月娘忽望向小山身後來路,做個讓小山噤聲的手勢,才轉身入內。
“嗯?”小山回頭看時,一卷無明風撲滿長路,那盡處竟不知何時行來一隊方整儀仗,漸行漸近時,便可看清最前列是兩位各舉一長條白幡的蒙麵長袍人,幡上的字小山卻不認得,而白幡後麵則是一對捧香執事,但滑稽的是他們踩著足有二丈多高的高蹺,頭頂與路旁的柳樹梢那般齊高,下身那長長的白褲管加上綁腿束下來,居然也走得穩穩當當。
這家人做褲子得多扯幾尺布吧?小山這念頭想著,再伸長脖子看他們後頭,卻有四個戴著猙獰鬼怪麵具的轎夫抬一竿山轎,轎上坐著位鳳冠霞帔的端莊少婦,隻是夜色未散,麵目看不清楚,倒是轎兩旁隨侍著的丫鬟婆子,打著暗暗火光的白紙燈籠,大約都是常人臉孔。
這一行待走至小山跟前十步開外就停住了,其中那丫鬟便走上前幾步,望著小山這廂,卻一直閉口不開言。小山眯眼仔細瞅她,隻覺得她臉色煞白,眉眼似乎細長,沒任何表情就那樣定定站著。小山與她麵對半晌,心中就不由發怵,但還是壯起膽子向前一步:“你們……作甚?”
“別過去。”猛地有隻手搭在肩上,月娘低聲警惕的話語傳入耳中,小山竟莫名地驚得全身一震,正要邁出的腳也僵在那裏,回頭去看時,但見月娘一手端一盤覆蓋蒸籠,朝那丫鬟遞出去:“喏,這就是今日做好的,兩個時辰前才從水裏撈起的……水八鮮。”
丫鬟不作聲地走回山轎邊,向座上的婦人低聲詢問幾句,很快得到答複才又走過來,一邊接過蒸籠,一邊掀開籠蓋來看,小山也拿眼往裏一覷,內裏果然是月娘平素擅長製作的各色蒸稍梅:有表麵覆蓋一圓薄藕片,捏成小蓮蓬式的、胭紅米染色並捏做兩頭尖尖紅菱角形象的,又有青綠葉汁揉麵擀成荷葉狀,當中裹住白肉餡兒的……琳琅滿目竟很難一一仔細分辨。那丫鬟看過仍不說話,就拿蒸籠回轉去呈給山轎上的婦人,婦人低頭察看,再讚許般地朝月娘這廂頷首,伸手接過那蒸籠,但接下來她的舉動卻讓小山吃了一驚——婦人直接伸手入還冒熱氣的籠裏,撚起一顆稍梅送入口,但並不咀嚼,而是緊接著又拿起第二個、第三個接連地塞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