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晚上?”我用力一拍自己後腦勺,“怎麼阿濁你也……”我的“鬼”字說不出口,來到萼樓許久,有時也懷疑過阿濁非人,但好像因為心裏不願相信,所以也從沒細想。
“阿濁和萼樓裏的女鬼不一樣嗬。”烏糍姐撫摸著阿濁的頭,卻笑得有些慘然,“當初在街上看到她時,已經帶餓連病得快死了,我想帶她回萼樓吃碗水飯,就算要死,也別做餓死鬼吧……這孩子喝了兩口粥,還是咽氣了,我隻好把她埋在後院一處角落裏,誰知她的魂魄出不去,隻能陪我留在這裏。”
“原來……如此。”我伸手捧住阿濁的臉,將她蓬亂的發都往後捋去,好像這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阿濁的模樣,她個頭跟我相仿,但臉卻那麼尖小,隻有一雙大眼睛那麼澄淨,我忍不住鼻子酸楚。阿濁瞠著晶亮的目光對我,“小月,你怎麼了?對了,你餓不餓?我剛看到櫃櫥裏還有幾盒果餡兒酥餅,要不要去拿給你吃?”
“夫人和少爺在裏麵呢,我還是回屋去收拾東西。”我抹下眼睛站起身,再有一個時辰就該天亮了吧?雖然一天一夜沒睡,但此刻居然都不覺困意,回到我那睡了大半年的小屋裏,其實能拿的隻是幾件衣裳、梳子頭繩什物,以及攢下的幾串散碎銀錢,我用枕巾將東西打個簡單的包袱,崴腳的患處因為三娘給的水草,似乎竟已痊愈。我又呆坐片刻,卻整理不到思緒,隻得回到院子裏,遠望那東方發出魚肚白。
廚房中的燈火還在影影綽綽,但屋內沒有一個人。
春陽那件染血的月衣還搭在他坐過的竹榻靠背上,想來碧蘢夫人為他治療過傷勢後,倆人就起身離去了吧,一件不被在意的衣服就丟下了。
也不見烏糍姐和阿濁,大概是姐的腿傷未愈,就回屋休息去了。
也是……眼下再說什麼道別的話,除了徒增傷感也毫無意義吧。
我走到桌前拿起茶壺,裏麵還有微溫的茶水,便倒出一杯喝下;低身覷那灶膛裏,清冷沒有半點火星,再掀開鍋看,空空如也。
一切都像是夢一樣;其實我是在這陌生錢塘城郊的山野間,做了個光怪喧囂的長夢吧?夢裏有一隻方麵大口的王八蹲守在它惟一賴以生活的缽盂上,而缽盂裏有無數翩翩起舞的美人,她們在繁華前笑、凋零後哭,又在不經意的轉瞬間,那些絲綢織錦包裹的曼妙身姿,於紅綃雲霧中漸漸消散去,酥酥地化作枯骨粉末,“呼”地一陣風吹,就連王八精和缽盂也隨之看不見了,隻留下我還沒來得及醒來……
燈油慢慢耗盡,門外透進清晨的晞光,我挎上包袱步出門外,遠遠地聽到驢子發出的“額——啊額——啊”的嚎叫聲。我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立刻朝出口飛奔出去,直到河溝石橋前,才看見小琥牽著兩頭驢正等在那條滿布草葉的小路上,似乎他也看見我了,丟掉手中牽著的韁繩,連忙跑過石橋來,緊緊拉住我的手,半晌才道:“回來了?”
我迎著他關切的目光用力點頭,“嗯,回來了。”
“我聽趙不二說萼樓不見了,所以我想你一定也能脫身離開了?那現在……走吧。”小琥的衣襟忽地攢動幾下,從中伸出一個尖尖的烏溜溜小腦袋,小琥笑著將烏龜拿出來遞到我手裏,“小武也急著要見你。”
我趕緊把烏龜接過來摟在懷裏,小琥含著笑意再不多說什麼,他拉著我走過橋,並扶我坐上其中一頭驢背,走時我還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萼樓的方向,那石橋的另一邊,碧幽幽的荒草蘿徑,哪還有半點曾經燈火闌珊處的景色,隻是唯獨那石橋之上,露草滴落的第一縷陽光裏,不知何時多了頭盤口大的甲魚,正悠然地趴在泛金的缽盂上,仰頭半暝眼曬著背,我想它總算又能開始自己閑散的美妙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