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仙醋(1)(1 / 3)

誰都很難想到,饕餮本是欲望的化身,人的欲望自然也是她的食物,她隨時都覬覦著人的欲望,伺機將它吞噬。

江都近郊鄉下,有一處柳青街的“歡香館”,可是本地客如雲來的有名特色飯館。

這家飯館也不知是哪一年就突然冒出來的,當家的是一位老板娘,自稱姓桃,北方過來的人。她年約三十,生得窈窕白皙,朱唇瀲灩,嫵媚動人;夏日裏常穿一身素潔的青藍色小碎花葛布衣衫,下廚時裹著一色的包頭,迎來送往間,大方得體,童叟無欺;待鄰裏街坊也都格外和藹熱情,所以人戲稱桃花三娘子,後來又幹脆直呼桃三娘了。

桃三娘的廚藝很快在江都一帶有了名氣,天南地北的小吃大菜,來自五湖四海的客人偶爾說起家鄉的什麼,她又能找到菜肉食材的,稍一琢磨就能做出一模一樣的來,保證讓離鄉背井出來跑生意的客人吃得開心滿意。

她的小店也因此名聲大噪,附近鄉裏人家,甚至有想把女兒送來跟她學操持技藝的,可桃三娘總是婉言謝絕,謙虛地笑著說自家這是微薄小店糊口伎倆,不值一提。

後來,街坊四鄰看她平日裏不怎麼與人交際,沒有丈夫兒女,又不見任何親戚走動,手下幾個夥計唯有低頭做事,從來不問不答,性情木訥。時間一長,就有人議論起這桃三娘有點古怪。更離譜的,還有人傳言,桃三娘雖然擅烹調菜肴,可其實最喜歡吃的,竟是腦子,不止一次有人見過她晚上在自家小灶上,煮出一大盆白花花,不知是豬還是牛的腦子,一個人吃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當地人對她也就敬而遠之起來。隻是來往客商歇腳打尖的,依然絡繹不絕。

唯有我,卻覺得桃三娘是最可親的人。我家就住歡香館對麵的竹枝兒巷口,爹爹是做木匠的,整日裏遊走於東家西家,敲敲打打沒有停歇的時候;娘則忙於許多針黹活計,十指穿縫間,日子也能更細密。

我從小總自己玩,沒事趴在自家窗台上,就能聞見路口對麵歡香館飄過來的飯菜香氣,也看得見老板娘忙忙碌碌的身影。

長大一點,有時就跑到歡香館門前附近,見桃三娘正攤開一些竹篾簸箕曬茄子幹或豆角幹,也過去幫幫她忙,她總笑著誇我懂事,臨了有時還在我嘴裏塞一塊梅糖。

天氣好的黃道吉日裏,我總能看見桃三娘把浸泡過的豆子拌好,在自家院子裏造醬油。一邊幫她打把下手,一邊聽她娓娓道來造醬的秘訣:“下醬的日子最忌諱‘水日’,這一天造醬油肯定不成的,會生蟲。若已經長蟲了,可以拿六七個草烏頭,每個切四塊,排在壇底,醬裏有蟲也即死,永不再生……等到中秋後,可以放一杯左右甘草,就不會生黴花子……蠶豆醬油味道更妙,拿五月收下的蠶豆一鬥,煮熟去殼,白麵三鬥,滾水六鬥,曬七日,入鹽八斤……”

這樣的日子長了,我到歡香館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客官裏麵請!客官想吃點什麼?”

“嗨,都是老主顧了,桃三娘,來碟韭菜炒雞蛋,椒末麻油拌個豬耳絲,打個火腿豆腐湯,兩碗米飯!”

“好咧,跑堂的快給客官上茶!”

一迭聲吆喝下去,不一時,酒足飯飽,那客商把隨身帶來放在桌上的一個大包袱拍了拍,朝桃三娘半開玩笑半當真地道:“桃三娘,買根簪子吧?我剛從金陵進的貨,賣給你,肯定是最實惠的價碼。”

桃三娘笑吟吟過來:“知道你的都是好東西,但我不喜歡,我整天忙裏忙外的,戴這些不方便。”

“是、是,桃花三娘子花容月貌,不打扮也比一般人強百倍,叫什麼唇不點而丹,眉不畫而翠……”

“得!吃好喝好了就拿我取笑是吧?小心下回我給你飯裏下巴豆。”桃三娘從一排櫃子底下端出一小口壇子,開了封口,拿勺子舀出一點嚐嚐。

旁有人看著好奇:“喲,桃三娘,又是什麼好東西?”

桃三娘笑了笑,不答。

這個時候,我正在巷子口閑晃,忽然見一人從路的一頭慢慢踱來。是個穿青布長衫的後生,卻是本地官洲渡頭擺渡張老漢的獨子張玉才,勤奮上進的讀書人,雖然他長相幹淨整齊,但黃黃瘦瘦的總有那麼點寒酸相。張玉才為人平日最是謹小慎微,隔三差五幫人寫個帖子、代筆一封信,也能聊以糊口。可今日見他,卻是眉頭深鎖,神情懊喪,魂不守舍地就走進歡香館去,我出於好奇,便也往店門口挨近過去,隻聽他甫一進去就喊:“跑堂的,去給我打斤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