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歲的他坐在飛機上。龐大的機體穿過厚重的雨雲,俯身向機場降落。十一月罕見的冷雨,將大地塗得一片陰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候機樓上呆然垂向地麵的旗,以及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然同佛蘭德派抑鬱的背景一般。罷了罷了。又是上海.項尋心裏想。飛機一著陸,禁煙顯示牌翹然消失,天花板揚聲器中低聲流出背景音樂,那是奧斯卡經典歌曲(thesoundofsilence)。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他難以自已,不,比往日還要強烈地搖撼著他的身心.。為了不使腦袋脹裂,他彎下腰,雙手捂臉,一動不動。很快,一位空姐走來,用標準的普通話問他是不是不大舒服。他答說不要緊,隻是有點暈。“真不要緊?”“不要緊的,謝謝。”項尋說。她於是莞爾一笑,轉身走開。項尋揚起臉,望著天空陰沉沉的雲層,浮想聯翩。他想起自己在過去的人生旅途中失去的許多東西,蹉跎的歲月,離開的人們,無可追回的懊悔。機身完全停穩後,旅客解開安全帶,從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他,仿佛置身於那片草地之中,呼吸著草的芬芳,感受著風的輕柔,諦聽著鳥的鳴叫。那是一九年的秋天,他快滿二十歲的時候。那位空姐又走了過來,在他身邊坐下,問他是否需要幫助。“可以了,謝謝。隻是有點傷感。”他微笑著說道。“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說罷,她搖了下頭,起身離開,轉給他一張楚楚動人的笑臉:“祝您旅行愉快,再回”即使在經曆十八度春秋的今天,他任可真切地記得那片草地的風景。連日溫馨的霏霏細雨,將夏日的塵埃衝洗無餘。片片山坡疊青瀉翠,逶迤的薄雲緊貼著仿佛凍僵的湛藍的天璧。一眼望去,長空寥廓,直覺雙目隱隱作痛。清風扶過草地,微微吹動她滿頭秀發,旋即向雜木林吹去。樹梢上的葉片簌簌低語,狗的吠聲由遠而近,若有若無,細微得如同從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傳來似的。此外便萬籟俱寂了。耳畔不聞任何聲響,身邊沒有任何人擦過。隻見兩隻火團樣的小鳥,受驚似的從草叢中驟然騰起,朝雜木林方向飛去。佳露一邊移動步履,一邊向他講述她的故事。記憶這東西總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未曾覺得它有何撩人情懷之處,更沒有想到十幾年後任曆曆在目。可能對當時的他來說,風景那玩意是無所謂的。恐怕心裏想的隻有自己。隻是身旁相伴而行的一個漂亮女孩,隻是他與她的關係,而後又轉回他自己。在那個年紀,無論目睹什麼感受感受什麼還是思考什麼,終歸都像回飛鏢一樣轉到自己手上。更何況他正懷著戀情,而那戀情又把他帶到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他有欣賞周圍風景的閑情雅致。然而,此時此刻他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來的,卻任是那片草地的風光:草的芬芳,風的微寒,山的曲線,犬的吠聲等等接踵闖入腦海,而且那般清新,清新得仿佛可以用手指描摹下來。但那風景中卻空無人影。項尋沒有,佳露也沒有。他們到底消失在什麼地方了呢?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事了呢?看上去那般可貴的東西,她和他以及他的世界,都往何處去了呢?哦,對了,就連她的臉,一時間竟也無從想起。他所把握的,不過是空不見人的背景而已。當然,隻要有時間,他總會想起她的麵容。那邊冷冷的小手,那圓圓的軟軟的耳垂以及緊靠其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裏常穿的毛絨大衣,那總是定定地注視對方眼睛發問的慣常動作,那不時奇妙地發出微微顫抖的雨聲,隨著這些印象的疊湧,她的麵龐突然而自然地浮現出來。最先浮現的是她的側臉。大概是因為他總同她並肩走路的緣故,最先想起來的每每是她的側影。隨之,她朝他轉過年,甜甜地一笑,微微地歪頭,輕輕地啟齒,定定地看著他的雙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中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魚的行蹤。但是使她的麵影在他腦海中如此浮現出來,總是需要一點時間的。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所需時間便越來越長。這固然讓人悲哀,但事實就是如此。起初五秒就可想起,慢慢地變成了十秒,三十秒,一分鍾。它延遲得那樣迅速,竟同夕陽下的陰影一般,並將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來他的記憶的確正在步步遠離她所站立的位置,正如他逐漸遠離自己一度站過的位置一樣。而唯獨那風景,唯獨那片草地的風景,宛如電影中的象征性鏡頭,在他的腦海反複推出。並且那風景是那樣連連踢著他的腦袋,仿佛在說:喂,起來,我可還在這裏喲!起來,起來想哈嘛,思考一下我為什麼還在這裏!不過不痛,一點也不痛。一腳踢來,隻是發出空洞的聲響。甚至這聲響或遲或早也將遠逝,就像其他一切歸終都已消失一樣。但奇怪的是,在這客機上,它們比往常更持久地,更有利地在他的頭部猛踢不已。她那時究竟說什麼來著?對了,她說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實有其井,恐不得而知。或是隻對佳露存在的一個印象或者是一種符合也未可知,如同在那失戀的日子裏她頭腦中編織的各種事物一樣。可是自從她跟項尋講過那口井以後,隻要看不到那口井,他就想不起那片草地的景致來,你說奇不奇?雖未曾實際目睹,但井的模樣卻作為無法從腦海中分離的一部分,同那風景混為一體了。他甚至可以詳盡地描述出那口井來,它正好位於草地與雜木林的交界出,地麵上豁然閃出的直徑約一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給青春不動聲色地遮掩住了。四周即無柵欄,也不見稍稍高出井的石愣,隻有那井張著嘴。井的周圍,經過多年風吹雨琳,呈現出難以形容的渾濁白色,而且裂縫縱橫,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項尋唯一知道的是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有多深;裏麵充塞著濃密的黑,黑的如同把時間的所有種類的黑一古腦兒煮在了裏邊。“那可確實,確確實實很深哦!”,佳露說。她說話經常這樣,慢條斯理地物色出恰當的字眼。“確確實實很深,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曉得它的位置。”說著,她雙手插進粗花呢大衣口袋,看了項尋一眼,嫵媚地一笑,仿佛在說自己並非撒謊。“那很危險吧,”項尋說,某處有口井,卻又無人知道它的具體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了,豈不沒救了?”“恐怕是沒有救了。砰的一下,一切都結束了!”“這種事實際上不會有吧?”“還不止一次哦,三年兩載一次哪。人突然失蹤,怎麼也找不到。於是這一帶的人說:準保掉進那荒草地的井裏了。”“這種死法怕有點不太好。”項尋說。“當然算不上好死。”佳露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蟪,“要是直接摔斷脖子,當場死了倒也罷。可要是不巧隻摔斷腿腳沒死成可怎麼辦呢?再大聲呼喊也沒有人聽見,更沒有人發現,周圍觸目皆是爬來爬去的蜈蚣蜘蛛什麼的。這麼著,那裏一堆一塊地到處都是死人的白骨,陰慘慘濕漉漉的,上麵還晃動著一個小小的光環,好像冬天裏的月亮。就在那樣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一分一秒地掙紮著死去。”“想想都叫人汗毛倒立,”項尋說,“總該圍起來啊!”“問題是誰也找不到井在哪。所以,你可千萬別偏離正道!”“不偏離的。”佳露從衣袋裏抽出左手握住他的手。“不要緊的,你。對你我什麼都不擔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這一帶兜圈子轉不出來,也絕不可能掉進井裏。而且隻要緊緊貼著你,我也不至於掉進去。”“絕對?”“絕對!”“怎麼知道?”“知道,我就是知道。”她抓住項尋的手說。如此默默地走了一會。“這方麵,我的感覺靈驗得很。也沒有什麼道理,憑的全是感覺。比如說,現在我這麼緊緊地靠著你,就一點兒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腸的,再討厭的東西也不會把我拉去。”“那還不容易,永遠這樣不就行了!”“這話可是心裏的?”“當然是心裏的。”佳露停住腳,雙手搭在項尋的肩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眼睛。那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