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風一陣緊似一陣,米粒大的雪屑被西北風裹挾著打著旋兒抽打著窗紙。夜色蒼茫,鄉村的一切都湮沒在無邊的墨色中,沒有人聲、沒有犬吠、看不見燈光,宛如無人之域,隻有凜冽的北風肆無忌憚地抽打著所到之處的一切,發出嗚嗚的恐怖聲音。

石馬梁巨大的黑色陰影中隱約一絲難以捕捉的光亮,來自一孔低矮破敗的窯洞中的微弱油燈。裏屋中一陣盆罐的哐聲將剛剛入睡的向榮老漢驚醒,他伸手揩了揩眼角的黏糊,打了個悠長的哈欠,摸索著從磨盤上拿過自己的煙荷包,嚴嚴實實地裝上了一包煙絲。不知道裏屋怎樣啦,不行的話我去把二軟子找來吧。想著擦著了手中的火柴,猛然閃現的光亮將人和磨兩個龐大的黑影映在了油煙滿布的窯壁上,也映亮他身後那堆破爛肮髒的被褥。

裏屋的鍋台上立著一盞煤油燈,炕頭臥著一位汗如雨下的產婦,油燈照亮她蓬亂的頭發和蒼白如紙的臉頰,此時半昏迷的她正在陣陣強烈的絞痛中發出高一聲低一聲的哼哼,她的大姑子玉葉正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布不停地擦拭著她額頭上汗珠,邊用嘶啞的嗓音追間:快出來了沒有?你用力呀。回答她的隻有產婦氣若遊絲的哼哼。

產婦是向榮老漢的二媳婦心蘭,三年前被人販子帶到這個村子。當時向榮的二兒子湧軍還沒有娶媳婦,三十好幾的人了,眼看著這光棍是打下了,向榮心裏急的火燒火燎。那天村子裏幾個男人擠在四明家的窯洞裏閑聊,四明神神秘秘地壓低嗓音說,聽說營莊弄回幾個外地女人,正偷偷轉周周打聽著賣咧,四明說了以後後悔不已,反複叮囑當自己是胡說,千萬不要說出去。這時,蹲在鍋台上的繼才老漢用肘子碰了磁悶頭抽煙的向榮,我說老哥,我看要不給你家二小子說上個侉子哇,向榮眼裏閃過一道光隨即又黯淡了下去,猛地抽了兩口煙嗆得脖子上黑筋暴起。三天以後,一個膚色白淨的圓臉女人被領進了向榮的兩孔土窯。當然,向榮為了湧軍的媳婦已經幾宿沒有合眼了,東家出西家進地錯錢,鞋跟倒了都沒功夫提。好在向榮在村裏人緣很不錯,本家親戚又多,廢了點周折但最終湊夠了這筆錢。

女人剛來的時候人們不知道她的名字,侉子話和本地方言碰到一塊,基本上就是誰也聽不懂誰。時間長了,能簡單交流了,人們得知這個女人叫心蘭,真假沒人清楚,好在村子女人的名字隻是個代號,叫得應就行。這個大齡女青年進了湧軍的門倒沒有太多的不適應,她吃本地的高粱玉米土豆,用還殘留著月經血的手伸手剛出鍋的黍麵糕。她很讒,農村條件差,遇到點腪腥的話她也會毫不客氣地吃下自己的那一份並理直氣壯地覬覦別人碗裏的,清晨在那個大號的塘瓷尿盆裏留下一個個立U形的屎橛子。除此之外,她沉默寡言,不尋死覓活,不吵不鬧,不拒絕履行夫妻義務。女人們也從她口中套出了些信息,比如她的實際年齡是三十大幾,又比如她被輾轉販賣的過程中先後生過五全孩子,除此之外,再難從她口中問出任何信息,這個異鄉女人總是坐在窗台前,沉浸在遙遠恍惚的回憶中。

心蘭和湧軍在一鋪炕上液了三年,肚皮卻沒有任何動靜。人們開始懷疑這個女人不能生養,更多的人認為是被販賣的女人本來就不一心,故意不往上懷想著以後跑咧。村子周周買四川侉子的不少,這些女人總少不了嚐試著往外跑,貧窮閉塞,民風剽悍,跑了的女人,運氣好的跑到外地或經了公家再也不回來了,運氣差的被帶回來後最輕也是眾人的一頓毒打。湧軍的天外出幹活,心蘭就一個人呆在屋裏,四川女人也營務不了北方莊稼地裏的事,更主要的是防止女人外出量趁機偷跑。湧軍媳婦懷不上的事讓向榮憂心忡忡,村人提醒向榮,如果不把心蘭看緊點,隻怕是孩子沒懷上,將來人也搞丟了。鄉親們的話不假,外地女人偷跑的事也不新鮮。向榮也不下地了,每天隻在院子周周篩草喂羊,晚上就鋪上一張老羊皮睡在外屋的磨道旁。終於在第三年頭上,心蘭的肚皮日漸鼓脹,人們才總算稍稍放鬆了心。裏屋嘈雜的響聲讓老向榮再也坐不住了,湧軍今天被人匆匆叫去縣裏辦事,最早明天傍晚才能回來。心蘭臨盆在即,身邊隻有大姑子玉葉陪著,幾天前她接到了村人捎的話,扔下了家裏的農活和孩子趕了過來。今晚的生產不很順利,已經生過四個孩子的玉葉也有點招架不住。老向榮猛地站起身來,顧不得圾拉鞋子,兩步跨到裏屋門口,用他那杆大煙鍋的銅帽敲起了門板,急切地喊道,葉兒,怎麼樣了,快生了沒?玉葉手頭忙亂,焦躁地衝著門口大喊,爹,湧軍家正生的咧,你千萬不要進來啊。向榮耳背,根本聽不見玉葉的話,繼續用煙杆磕門,急了還用腳嗵嗵踢門。心蘭肚腹腫脹如鼓,大半夜的折騰已經讓她筋疲力竭,陣痛卻讓她渾身抽搐,汗水已經流幹了,濕塌塌的亂發黏在額上甩在枕上,臉色已經由灰白變為透明,沒有血色的嘴唇像缺氧的魚類一樣無助地翕合著。玉葉已經顧不得理會門外的向榮,正忙著從鍋裏舀出一盆盆的熱水並把手中毛巾一次次浸入到盆裏,她的臉色比心蘭好不到哪裏去,雙目赤紅,額角布汗,隨著產婦的身體動作一起努著力,口中反複念叨著幾個單調詞彙,表情抽搐猙獰。心蘭的動作越來越大,幾近昏厥,在幾次猛烈的抽搐後嘶吼一聲昏了過去,而玉葉此時從她的身下扯出了一團沾滿血跡的物件,玉葉狠狠心在手件的某個部位拍了一巴掌,,終於一聲響亮的哭聲刺破了清晨的寧靜,初升的紅日透過破碎的窗紙將一抹金色的光芒打在嬰兒的身上。玉葉勉強支撐著包裹好孩子,身體不受控製地往後一仰癱坐在了地上。門外的老向榮已經沒有力氣踢門了,但手裏的煙鍋還在門上製造出不規律的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