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北(1 / 3)

盡管不可能在人與人之間構架起詞語的橋,絕望本身卻總得找到表述的途徑

——埃利*威賽爾

四月芳菲,清明也未曾走遠,通往城市和郊區的泥濘的道路上,撒落了一地的紙錢,濕漉漉的,擰成一團,像行人額上褶皺的年月,蒼白而倔強,撲通一聲便跌落水裏,然後則是被急衝衝車輪碾成粉碎。

不知為何我突然很想去看桃花,還有花下那個紅衣紅燭紅唇紅樓的女人。

可惱的是大雨從天明下到黃昏未嚐消停片刻,我無端地阻斷在想象的渡口之外,隻能臨軒悵恨那豪華去後的歌喉與蕭箏,還有陌上那化為塵土的妍皮癡骨了。

散落了無數個初年,想來此刻的我也垂眉落眼垂垂老矣了吧,可我始終是力有不逮,未能勘破這如夢幻泡影、如電複如雷的人世,修不得自在,隻能半生飄零,懷抱著一身的凍餒迷迷糊糊地趕著生者和死者一同夢遊的季末焚香記事了。

杜拉斯說:寫作之於她,是一種不死的欲望,在我又何嚐不是?隻不過她吞吐的是寬闊的加爾各答和湄公河,而我卻是狹窄得不能再小的一汪清泉,涓涓、凜冽,溫養著落寞的白天和黑夜。

所以,我也叫南北,一個半吊子的杜撰者和記述者,備受幻想的煎熬著,可是我知道我從來除了自己都不可能是另外一個人,直到有一天,我遇上了一個叫做莫安然的女人,然後我才如夢初醒,原來除了神父的身份,我還是一個男人!

那一年,夏末,日全食。

神父喬因為胃出血的緣故住進了醫院,本來我也以為隻是暫代幾天神明,即便心裏揶揄說點沐猴而冠的鬼話也終究沒有拒絕。可始料未及的是喬這一進去也便沒有再從那裏走出來。當我幾經輾轉拿到他的骨灰的時候我甚至哭笑不得,因為七十古稀的喬竟然被院方單方麵以太平間擁擠為由,草草的焚化了。

葬禮上,零零落落來了幾個人: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三四個耄耋老者。夏末秋初的季節,磅礴的悶熱還沒來得及消散,老人們顯得焦躁不安,汗流浹背的佝僂著拐杖,等到我豎好十字,便也落寞地散去,空曠的後山也隻剩下我還有女人。

匆匆的一瞥,我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在哪裏見過她。冷漠、孤傲、矜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景中,像是赫爾穆特`牛頓的女王,充滿了神秘和魅惑,並且它在她走向我的過程中都一直持續著。

她走到墓碑前蹲下,擦拭掉十字上沾染的塵土,整個人透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溫柔,石青色的,在純白的目標下顯得格格不入。然後,她走了,她說她叫莫安然,是神父的情人。

在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看到過她,隻是突然習慣日以繼日的摹寫起愛德華*蒙克的madonna,因為在我的眼裏她便是我的安然,我的情人。

或許人事嗚呼,多是不能吧,所以才敢狠心地荒廢和疏懶!可忘不了的終究是忘不了,再多的後來也不過是一根粉紅色的骨頭學會用一隻腳走路這樣指向修辭格的荒唐不經的問題,除此以外,你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伯兮》裏說:女為悅己者容,想想,未來又何嚐不是一個淘氣的孩童呢?1905,故事就從這一串數字開始了!一次次無功而返的敘述,我習慣了用草紙一樣灰暗和粗糙的質地去構造視覺的世界,去仰望和感恩,按部就班的、將某種已知的事實合理化和條理化…

那是無垢十年六月,鳴號綽躁的言語的京城,終於等來了驚蟄之後的第一場雨。持續數月的幹旱像瘟疫籠罩著這一座城市,到處是焦灼不安的身體和眼睛、還有舌頭。

杜安哲走出地鐵,顯得有點疲倦,他甚至都懶得去抬頭,隻是默默地,在米灰色的街上走著,耳邊是馬克西姆的《出埃及》!入春以來,安哲一直都在做同樣一個夢,夢裏突兀的是一張布滿皺紋的長者的臉,還有各種各樣的標有紅線藍點的地圖和坐標!

或許老師還在問我人類知識和道德背道而馳的後愚人時代怎麼繼續的問題吧?此刻的安哲仿佛記起什麼,抬起頭,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

七八歲的時候,年幼的安哲在父親半哄半騙下,費了數十斤米糧,懵懵懂懂的入得童蒙,拜在臨村沈氏敬之門下。最初同遊求學者一共七人,有炫仕、卓靖、子醒、雁翼、枝波、白澤、還有安哲,可不知為何他們各自的父母陸陸續續的把他們都接了去,終隻剩下安哲一人。

如是數年,安哲大體也還算得中規中矩,不曾做出什麼忤逆逾越之事,沈師亦日漸老邁,訓蒙日少,隻是酒量顯是漲了幾分,想必鬱結於中又不得宣泄吧,可當時安哲不過十二三之齡,不曾亦不能解得真言,隻是每每聽得斷章《馬蹄》,若有所思!

“夫子,馬知介倪、鷙曼、詭銜、竊轡,而態至盜者,可稱得駿麼?”一次安哲問沈師。

“駿乃天地神秀精魄,焉能落得凡俗……”沈師朗聲大笑道。

當時小安哲顫巍巍的掇著手掌嘟囔辯道:“史書《周逸書》不是有周王八駿遊天下一說嗎?”

“世間腐儒,安能道哉?”沈師說完便提壺出將門去!而自那之後,安哲也從此絕了追問的念想,山上山下,牧了幾畝流年!

待安哲十四五歲,父母把他叫了回來,大致說守著經史子集不若圖個前程,當時安哲也沒甚主見,雖心裏有些許不甘、不舍,卻終不敢逆了孝道,便允了。

臨行,安哲去向沈師辭別,而沈師卻剛好在院外的田圃裏打理著方塘大小的菊園。沒等安哲道說來意,沈師便開口說道:“小子,陪我一同四下走走罷!”安哲聽罷受寵若驚連連點頭應諾,提起地上的竹籃荷鋤恭恭敬敬的跟在沈師後麵,一路上沒有言語!

直到快走到荷塘跟旁的時候,沈師才突然回過頭來問安哲,他說“藕生入泥,三生其華!可懂麼?我習常告誡你人之所履不過尺寸方圓之地,必有所持守,這一去,斷不能計較得歸期,丟了真如……”

未等沈師叮嚀說完,安哲已是泣不成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