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個讀書人,有才華,有抱負;但讀書人還有個稱呼,叫做書呆子。
所以總是碰壁。
他還一根筋,死腦筋,不管家人怎麼勸,就是不聽。
家裏窮,小時候每天到鄰村、鄰村的鄰村借書看,大了些便外出求學。以賣字作畫討生活。
直到他碰到了命裏的女人。遊學回來的時候,帶著她回去的。
對於山溝裏的人來說,婚娶也都隻在附近找人家。而她,則不知道是哪裏來的。
剛開始村裏的人都說,讀書人去過大地方,就是眼界寬。大家都猜測,她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她很漂亮,但也很能幹。
不過她一直不怎麼和外人相處。別人去找她聊天,她也神色冷淡,眼神閃爍不會直視別人。甚至有時候敵意滿滿。大家覺得她看不起鄉下人,也就漸漸疏遠。
有些男人不懷好意,有些女人妒火中燒。
沒有親友,缺人走動,也就顯得很孤立。
但是隻要有丈夫在,她無所謂。相反,她覺得非常溫馨。
他帶妻子回家的時候,家裏已經沒人了。
私下裏,有人說她是災星,後來又說她是山裏的野女人,是山精妖怪。
所以他們搬了一次家。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他們有一間屋子,雖簡陋些,卻不缺甜蜜。
家裏養了兩隻公雞十幾隻母雞。每天能下八九個蛋。
而她,每天三個,是少不了的。
不但如此,她生第一胎的時候,他還每天去山裏打獵。
說是打獵,就他那手無寸鐵之力的書生,其實也隻是向獵人學了點設陷下套的辦法。但僅僅如此是不夠的。
他連該在哪裏設套都不清楚。所以直到第六天,才有了第一隻獵物。
也是一條可憐的蛇,竟然被夾住了“蛇脖子”。
如果它有脖子的話,就該是這個位置了。
他很怕蛇,但是隻要抓著蛇尾巴,蛇頭因為鐵夾子的重力會垂下來,手臂張開離遠點,它是沒辦法扭過來咬人的。不過他天生就有恐懼。
你倒是撿個石頭砸死它呀。
可能就是忘了,於是還要跑回家拿柴刀。
妻子見他拿刀,也不知發什麼什麼事情,還沒開口問,他就跑掉了。她怕丈夫會有什麼閃失,所以跟了過來。
在空中比劃了很久,可是這條蛇總不老實,著實讓他為難,但終於還是落刀了。
她這才趕到。
她笑他,便是用手拿著鐵夾,蛇也沒辦法扭頭過來咬手的。
去了皮,燉了一鍋湯。
她喂丈夫一口,他便忍著吞了一口。再也吃不了了。
他本不是要捕蛇的。
“你把夾子放在那種地方,能捕到東西也是運氣了。下次你放到菜地後山的那顆大樹下。遮點枯葉,放點食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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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娘子。真的捕到了一隻兔子。”雖然看似文弱書生,事實也是如此,可是他的腳力卻極佳。聲音還在山腰,待她從窗戶看的時候,已奔到了屋後了。
“別叫我娘子,聽著怪別扭的。”丈夫一高興,得意忘形,就會文縐縐的,似乎書裏才是他的日常生活,和人相處反倒是需要學習的。
“玉娥,真的在樹下抓到了一隻兔子呢。”他展示給妻子看。
這個書呆子,竟然還真的再說一遍。
“好啦好啦,聽見啦。你去了皮,就讓我來做一道拿手的好菜。沒關係,寶寶安靜著呢。要不你來?”
他根本就不會做菜的。而且爆炒兔肉是他最喜歡吃的做法。隻有妻子做的,才最美味。
但是大夫說孕婦不宜吃辛辣的味道。
一隻兔子,分作兩邊,然後又分別作了兩道菜。一道是爆炒兔肉,一道是清燉兔肉。
雖然都不多,不過他的胃口就不大,隻是有些貪嘴。
三千弱水隻取一瓢飲,但必須是最好的那一瓢。
至於自己,每天吃的就夠多了,那裏還吃得了那麼多東西。
又過了些時日,他剛抓了一隻狐狸,放了血正要扒皮,有人把他喊去了。
他已經漸漸不得不嚐試做些事了。炒菜,煮飯,洗碗。雖然有老婆在一邊看著,指點著。
也是為了生產時候,她能夠躺著靜養,自己能夠照顧她。
她挺著肚子到廚房的時候,狐狸還在掙紮。
他和自己不同,原本是那麼的善良。
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總之眼淚沒能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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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時候,按照妻子的指點,他到山上采了不少果子。
還抓了一隻野雞。
他倒是沒有空手抓鳥的本事,似乎是鳥兒吃多了地上早熟的果子,撐壞了。
也飛不動了。
這野雞肉質鮮美,補充氣血,很適合她,適合這個季節。
曬過的被子,暖暖的。
“你說孩子叫什麼名字呢?”
“女孩就叫式儀,男孩叫公任。”
“嗯,男孩就像你,女孩就像我。”他叫穆工良,妻子又叫雙式。玉娥是閨名。在一起的時候叫習慣了。
家裏幾畝田,但沒有更多的心思去伺候,收成夠吃就成了。
果真是運氣不錯,稻田裏竟然有一窩雛鳥。
妻子來給他送水,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妻子。玉娥說這時節是很反常的,隻怕它們還沒能長大,霜雪就會下來,隻有死路一條。
她要養它們。連同鳥巢,一起被搬到了家裏,安放在房梁上。
肚子越來越大,他也越來越不放心。整天都在家裏陪著她。就怕她有個閃失,家裏沒人照料。
丈夫會不分晝夜地照顧她,夜裏她則撒嬌地側躺著枕著他的胸口。可惜床不夠大,腳便需要架在牆上了。她喜歡滾來滾去,很活潑,遠比外人看上去的可愛、幼稚。好像沒有經曆童年一樣。隻是現在,他可不會讓她滾來滾去了。
等到有錢了,肯定換一張大點的床。
似乎是小子不安分,她時不時會難受得走不動路,半夜有時候都會醒過來。腰酸,腿腳也疼。她不知道,懷孕生子是這樣難受的事情。
這時候他不得不鑽到被子裏給她揉腳,怕她腳冷,便夾在自己的腳中間取暖。
有丈夫這樣照顧,便是再受苦十倍,她也甘心了。
“能嫁你真好。”
“別說傻話。”
吃多了柿子,舌頭苦澀得很。每天煮飯之後的鍋巴,他就弄碎了倒水進去煮米粥。
但終究嫌淡了。
他趁著妻子去解手,打開了抽屜,裏麵的錢不多了。本想著給妻子買點排骨燉湯喝的。可是秋收之後,便輪到他家去縣裏服役了,一去二十天,怎能放心得下。律法規定妻子懷孕期間二年丈夫是免除徭役的。他也不再敢據理力爭,擔心得罪了官家。而衙役也沒想到他還不是很傻,於是托口需要手續費之類的,收了他一筆錢,免了勞役。
隻能殺一隻老母雞。可是玉娥不肯。
“母雞還能生蛋,留著吧。”
“我怕你身體虛,受不了。”
“我夠可以的了,一天三個蛋,誰家女人吃得這麼好。要對母雞有點感恩的心呢。”
他笑了。幸福而又滿足:她也會開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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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半夜,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
是她所希望的,不過丈夫更喜歡女孩。至少他是這樣說的。
孩子很健康,也很活潑。
但可害苦了他媽媽。生生撕裂了兩層床單,生產之後不知是累得虛脫還是疼痛到暈厥,連同脈象都亂了,一度讓人以為挺不過去了,連大夫都無奈地搖搖頭。
但是睜眼看到孩子的大眼睛,看著丈夫的憐惜,她就滿足了。
好長一段時間都隻能躺在床上,也吃不了飯,隻能喝點粥。稀釋如水的粥。
她隻需要安心躺著休養。家裏的事情,雖然不是盡如人意,但也都能夠安排得井井有條。
她不需要洗衣服晾衣服,甚至不需要脫衣服穿衣服,她不用做飯做菜,甚至不需要動筷子勺子,隻需要動嘴巴。
好像剛出生的嬰兒,是她一樣。
那天,端給她一碗鮮湯,清香甘美,前所未有的好喝。
“你手藝不錯啊,什麼東西做的?”
“好吃就好。你靜靜休息吧。”
後來她才知道是那窩雛鳥。
天冷了,沒有雌鳥在身邊,光喂它們米粒,它們活不了。
半個多月後,她才能下床行走。她笑話說這就是“坐月子”。
當她身體漸漸起色,能夠吃得下東西的時候,他殺了一隻老母雞給她補身子。
隔了幾天,又殺了一隻。
一直殺得隻剩下七隻。還包括兩隻公雞。
他說這樣恢複得快。
“有隻老母雞開始孵蛋了。”他安慰說。
整個冬日裏,隻要有陽光,她便裹著被子在門口曬太陽。
隻要她能健健康康的,他就滿足了。
孩子自然是更健康的。
“你對我真好。”
“我沒有能力讓你過好日子,倒是你為我吃了那麼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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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她又懷上了。
這一次,雖然有了更多的經驗,雖然早早便服用過安胎藥,可是卻流產了。
好像越是害怕的事情越容易發生。讓人早有擔憂卻依舊猝不及防。
因為人們的心裏,總存僥幸,希望著希望的。
也不是摔倒了,也不是受了驚嚇。吃的比上一次更好。不知道為什麼。
她哭了好幾個晚上,也嚇壞了兒子。
後來她說是命中注定的。
因為那些雛鳥和母雞……那些生靈。
這是上天的懲罰。她說她知道,這一定是個女孩。
那時才兩三個月,他相信那隻是她希望的,她是在生她自己的氣而已。
不過懲罰結束了。下次一定可以順利地生一個女兒的。她堅信。
“玉娥,不管是男孩女孩,我都一樣喜歡。你別自責了。”他扭過頭,不忍看妻子。
那一定是一張難過懺悔的臉。
可是她並不死心。她知道她犯錯了,犯了大罪。因為有一個生命在自己的肚子裏死去了。所以她要挽回來了。
而且丈夫對自己似乎有些厭倦了。他常常在田地裏勞作到很晚,勞作到很累,累到不想答話,累到一躺下就睡著了。甚至有時候到鎮子裏去,徹夜不歸。她相信一定是因為這次流產。一定是沒能生出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