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氳,隻是在
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禦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
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雲,還疏鬆地幕在天空,隻露著些慘白
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築成一座
蟒鱗的長橋,直聯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
跡。
北天雲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
扮得遍體光豔。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於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雲霧繚繞,我
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擾。若然見了魚鱗似的雲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
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隻要有“瓦楞”雲,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
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隻是我腦筋裏一個不曾實現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在天上砌滿了瓦楞雲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
童心,如今哪裏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
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畤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
否則,何以我們幾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淒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淨,卻
為是感覺了神聖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①來解剖這神秘的
“眸冷骨累”。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仇。他們不能相容的。①契古特白登,通譯夏多勃裏昂(Chateaubriand,1768—1848),法國作家,
著有《阿達拉》、《勒奈》等。其作品帶有宗教感與原始主義意味。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一轉,
重複將鋒快的智力劇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聽他產生什麼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
自低回,看他尋出什麼夢境。
明月正在雲岩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麵前扯過。海上
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淒其的音節,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
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麵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現象,一麵拿著紙筆,癡望著月彩,想
從她明潔的輝光裏,看出今夜地麵上秋思的痕跡,希冀她們在我心裏,凝成高潔情緒的
菁華。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過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絨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
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
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征月光從雲端裏輕俯下來,在那女子腦前的珠串上,
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曬,重複登上她的雲艇,上前駛去。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滿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鬥趣,月光窺見
了窗內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裏,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
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摩了一會。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圓的額發,
藹然微哂著,又回她的雲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麵寫著幽鬱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
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裏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
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腺濕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心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