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群山也曾有入山即是小道、登山即為古道的時代。
民國文人中,似乎沒有比鬱達夫更喜歡杭州的山水了。1922年秋天,鬱達夫是和朋友從錢塘江畔入九溪的,那時杭(州)富(陽)公路隻在江邊帶著坑坑窪窪延展,去九溪,還是田間小道,五代古刹理安寺遺址,當更有“深山藏古寺”的意味。
他們在九溪山間小店吃茶,那小店是在“寂靜的山中”“一個人也沒有得看見”的地方,有一種“陰森得如同太古似的寂靜”。店老板報出他們吃的一茶、四碟、二粉,總計五千文,而這成了鬱達夫“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的下聯。
漫畫家豐子愷曾與兩個小女孩在山中遇雨。也是山中茶店,避雨無聊時,卻靈感突來,他向門前的茶博士借了一把胡琴,從容地拉起了西洋小曲。一個女孩唱起了《漁光曲》,村裏的青年們也跟著齊唱。一時之間,“苦雨荒山添了一份溫暖”。
而從滿覺隴東經石屋嶺、赤山埠,可到達南高峰、三台山下的小麥嶺和大麥嶺。大小麥嶺地處西湖南北兩山之間,因早先這裏適宜種麥而得名。昔時杭州城裏的官商百姓往靈隱、上天竺進香拜佛時,往往先坐船過西湖,在湖西的赤山埠、茅家埠等處上岸,再取道麥嶺出洪春橋經九裏鬆前往,所以當年麥嶺又是熙熙攘攘的燒香路。
在這裏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二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隻要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嚐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裏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的澹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氣,摩挲你的顏麵,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淨的,近穀內不生煙,遠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景全部正像畫麵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薛;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豔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隻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製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裏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裏走到朋友的家裏,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裏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嚐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隻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裏在沙堆裏在淺水裏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嚐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製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隻有你單身奔趕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隻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裏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裏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裏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