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機藥(1 / 3)

他終於講完了一個故事。

西下的太陽已經不那麼曬了,筒子河水蕩漾著金波,我靠著暖暖的岸邊矮石垛,這時候才想起還沒好好打量他一翻。

他是那種文縐縐的人,個子跟我哥差不多,卻比我哥要瘦,我哥是司機,胳膊特別有勁,可是他——估計是從小到大沒打過架的好孩子——側臉看過去,清秀得很。

“喂,你看我幹嗎?”他發現了,轉頭問我。

“我看你怎麼也不像‘瘋子’啊?嗬嗬。”

“哦,那是你沒見到我瘋的時候。”他認真地說。“我講的故事好聽嗎?”

“好聽是好聽,可是,真的會有那麼一塊石頭嗎?怎麼你講的故事,我沒在書上看見過?”

“我講的都是你在書裏看不見的故事,寫曆史的人,都隻在意皇帝啊太後啊,誰掌權就在史書上給誰留下幾筆,我講的,都是野史傳說鬼故事,你不能說它是真的,可是,你也不能說它就是假的啊。”

“要是真的,那,你故事裏那能留住人魂魄的玲瓏石還在故宮裏嗎?”我轉頭,望向高高的宮牆。

“在啊,這幾百年裏,在這個偌大的宮殿裏,它不定藏在什麼地方呢。喂,你現在整天在故宮裏呆著,有時間,別老傻站著,沒事就多踅摸踅摸,沒準,你能把它找出來呢!”他做出一付認真的表情。

“真的?”

“真的!”

我們兩個同時大笑起來。

這一天裏,我才是第二次見這個陌生人,忽然就覺得他很親切了,也許因為他是哥哥的同事,也許因為……

送我回到家,金潤楓沒有進門。我們住的院子原本是個三進的四合院,現在早都淩亂不堪了。大雜院,人雜,嘴也雜。

“給你兩本書,回頭看著解悶吧,我的故事,好多就從這些書裏淘換來的,嗬嗬。”他從背包裏摸出兩本書,都不是新書,已經卷了邊。

“謝謝,興許以後,我也會講故事了。”我接過書。

“再見!”

“再見!”

一個人的夜晚,四周顯得格外的安靜,靜得叫人想故意製造出點什麼聲音才好。貓貓率先跳上了床,縮在床角,眯起眼睛。

哥不在家的時候,總是叫我不要隨便出去亂跑,尤其是天黑以後,好像我還是一個怕黑的小女孩,也許,是他更加害怕黑暗吧?

我暗笑著,也上了床。

昏昏的台燈下,我摸出那兩本書,隨手翻看著,直到睡眼朦朧……

我知道,我開始做夢了,那肯定是一個夢,因為,我是坐在紅紗的宮燈下,穿著淡素的一襲宮裝——

門無聲地開了,月兒閃身進來,身形鬼魅,像貓。

她不說話,把一個小小的白瓷瓶塞在我的手裏。

我心裏忽然明白,我就要失去她了,這個在深宮裏陪伴了我五年的貼身丫鬟,我視同姊妹的一個女子。

“主子……”她哽咽地說,“禦膳房的蘇拉小方子,已經……已經……去了……”

我忍住淚水,點點頭,更緊地攥住那個小瓶子。

“再過五日,我,我也要去了……”月兒忽然腿一軟,跪在我麵前,我忙攙起她。

“傻丫頭,姐姐很快就會去那邊找你的!你不要怕。”我撫摩著她的秀發,早上,我還為她梳頭,用我的象牙梳,為她打上桂花油。

“為什麼選中我們?為什麼我們一定要……”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搖搖頭。

“這是命,隻怪我,是我連累了你們啊。”

“不會的。常先生是神醫,他配的藥,不會錯,他說了不疼,那就是不疼的,隻是睡,對,隻是睡,睡進一個長長的夢……”

月兒不再說話,她把目光投向宮牆圈禁的一角夜空,隻見星星,卻看不見月亮。

我其實何嚐不怕呢?

從進宮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怕了,我知道這一天終會來到,可是,它真的來了,我卻更加怕。

反清複明,這是何偉業,沒想到,卻落到我這個小小女子的肩膀上。手中的小白瓷瓶裏,裝著的,是牽機藥。

這是天地會常神醫花畢生精力配製的。我進宮那天,總舵主告訴我,有那麼一天,一定要我親手把這牽機藥下到皇帝的飲食裏。這藥無比厲害,它會令人痛苦之極,全身抽搐,最後縮成一團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