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方應看望著那照片，自己的臉占據前景，頭微微的仰著，睫毛低垂，眼角彎曲，嘴巴似開微閉，半邊臉幾乎占了畫麵的二分之一，中景是跑動的人群，再遠一點是兩輛並排停放的坦克車，車上和車周站了幾名荷槍實彈的美國兵。他有點無法相信照片上的人是他，那個人看起來那麼悲傷，微微仰起的頭像是在阻止將要掉下來的眼淚。他不記得自己有這樣難過，他記得他們分開的那一天，成崖餘過來抱著他的頭，使勁的吻了他,他當時因為那個吻還有一點點高興，他看著成崖餘走開，穿過人群，走到路邊，上了一輛福特車，跟車上的人擁抱，車子漸漸的開遠。
他不知道成崖餘什麼時候拍的這張照片，現在又在這裏展出，角度像他其它的照片一樣冷靜客觀，隻是那場戰爭的一部分，並不見得多特別。照片下麵的一行字：“a
business
man from
china.”方應看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字跡開始漸漸的浮起來，他無聲的笑了笑，心想難不成還指望他在下麵寫“我的中國情人”。而後迅速裹上圍巾，出了展館。
外麵天色又暗了些，雪越下越大，紐約第五大道上車輛人群來往穿梭，有些車子已經亮起車燈，大部分人都帶著帽子，裹著圍巾，飛快的走著。也有不怕冷的年輕姑娘，穿著長大衣，露出光著的小腿，站在街邊對著剛見麵的朋友又摟又親。方應看穿著黑色大衣，站在展館門口等司機開車過來，雪撲簌簌的落在他身上，有幾片飛到嘴唇上，迅速化開，冰涼濕潤，像是誰的吻，輕輕的；不過，也許隻是錯覺。方應看左手邊，平行的隔著一道窄牆，是一個開放的櫥窗，玻璃上貼著成崖餘的大副海報，正麵鏡頭，舉起的相機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隻眼睛深不見底，貼著頭皮上方寫著：“The
true face
of the
war”。方應看那時在這照片前站立良久，這樣不經意的重逢另他激動異常，他想象著自己抬腳跨近展館，時間便能前後無限延伸，他與成崖餘總能有個開始。然而，當他看到自己的那張照片時，一切都即刻斷裂了，他們的分別早已經完成，他那時完全不自覺的悲傷與成崖餘不動聲色的鏡頭構成了他們永久分別的儀式，誰都沒有可以伸出手挽留的機會。此刻，他沒有勇氣再回頭看那照片一眼。
他們之間隔著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是他們沒有能力突破的。譬如此刻，方應看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剛剛看了一個關於自己的故事，站在下雪的紐約街頭，肩上落滿雪花，眼睛盯著不知名的某處，期望一個人的出現。而成崖餘，不過是櫥窗裏的一幅海報，沒有生命，沒有感情，他盯著他到地老天荒，他也不會有回應。
而在另一個時刻，成崖餘站在布置好的展廳裏，窗外有陽光絲絲投入，在他周圍形成一縷縷細小浮塵。他一幅幅瀏覽自己的作品，最後眼睛停留在那半張臉上，他想問照片裏的人，你在難過什麼？而方應看，隻是照片裏的半張臉，那表情或者是難過，或者什麼都不是，你知道，他永遠都不會告訴你。
他們之間不是隔著一條河，一堵牆，一座山。事實上，他們隻是一部小說裏的兩個人物，雖然生活在同一個時空，可是作者卻從未想過要讓他們真的見麵。在這個毫無道理的事實掩蓋下，他們可能是敵人，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愛人，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們在想象，他們也在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