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歐陽修,大約要追溯到1997年。
那年夏天香港回歸中國,我在香港炎夏的響雷暴雨中,開始思考、閱讀、書寫歐陽修。他的矛盾與衝突、喜悅和傷痛,作為“成功”領袖背後的沉重憂患,曾經讓我深深感慨。因此在後來的十年裏,盡管多次轉換教學崗位,各種瑣事不斷,關於歐陽修的未竟書寫始終是一個遺憾。
2007年夏天來上海讀書,決定以歐陽修的生命情境為切入點撰寫論文。作為一個在海外讀中文係的人,我雖然對中國古代文學頗感興趣,但畢竟沒有受過文獻方麵的係統訓練,這大概注定了一種先天不足。然而念及多年來的夢想和探索,加上王水照師的鼓勵,我還是鼓起了愚者的勇氣。
誠然,傳統中文係的訓練,易於使論者對文學史的發展和評價有更嫻熟的掌握,在表述中也更能發揮文獻分析運用的長處,但學術似乎也應該允許不同背景的參與者和多元的言說角度。當然,我也必須承認,以歐陽修的“私人”情感世界(private self)作為寫作重點,多少也是一種不得已。關於歐陽修,早有多部優秀的專著出版在先,各種文學史也都有專章予以介紹,如何避免不必要的重複,如何嚐試從比較新鮮的視角給予不同的詮釋,是我書寫的目標和理想。
書稿主要想討論的重點有四。首先,是歐陽修對個人生平的回顧,他對那些曾經居住過的城市、曾經的好友同僚,到底保有怎樣的記憶和表述,怎樣的感慨和定位;其次,是歐陽修內心世界的剖露,包括疾病的壓力、死亡的陰影、孤獨的回應、進退的掙紮;再次,則是歐陽修對文學與生命的反思,關於多種文體和審美趣味、俗和雅之兼容,關於風神之建立,關於如何讓作品經由時間醞釀進而得以承受時間考驗、成就不朽;最後,我還想看看這樣一位不太完美、衰病掙紮的歐陽修“全人”,到底為北宋士大夫群體樹立了怎樣一種獨特的操守與風度。
棲居上海的三年間,搬了兩次家,從繁忙的國定路到相對安靜的武東路,從與先生孩子同住到孤身一人留在上海。在孤獨之餘,我其實也享受了那種完全屬於個人的、安靜的空間和時間。夏日把窗簾拉下,躲在房間裏看書;秋天在蕭瑟的校園裏趕路上課;冬季瑟縮在吹著呼呼冷風的窗旁,嗬手寫書稿。書寫既是一種認識、學習與古人相處的過程,也是刻苦的內省與自勵的開始。古人的風範和高度常常讓我撫卷無言。如果說有什麼意會之處,就是我因此而感覺更加貼近了歐陽修“並遊或結於良朋,乘興有時而獨往”的那種心境。
書稿得以如期完成,我要衷心感謝王水照師三年來的耐心教誨與溫和指正,對於書稿中大部分的章節,他都曾作過仔細的批閱。而他每次的提點,即使隻是三言兩語,也總能讓我有“撥開雲霧”的豁然。特別要感激他給我足夠的研究空間,對我各種不足的包容和理解。沒有王先生的鼓勵,我不可能嚐試步出“私人”書寫的第一步;沒有王先生的教誨,我也可能沒有足夠的信心以此為個案作更深入的研究;沒有王先生的支持,我的書稿更不可能這麼快就有機會付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