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玄衣黃袖,位至四品的太監總管福常躬身站在禦書房門外,恭送前來議事的五位朝廷重臣。
“國主回來了,王座逐惜公子也依舊才智卓絕,實乃我晉國天賜之福。”
“是啊,沒想到上任王座成璧竟是後燕皇子,聽說正在後燕國內呼風掀雨呢。”
“國主養病多年才不計前嫌將王位交予逐惜公子代坐,隻是這一場病如此嚴重,竟使國主壯年白發。”
“那也是國主眼光卓越,挑到逐惜公子這般好人才。”
“嗬,可還是國主更勝一籌啊。”
“隻是聽說王座最近身體抱恙,麵色看去倒是如常……”
遠遠地,福常還能聽見他們如此議論。
也無心多聽,直起身子,福常轉身進了禦書房。
裏麵一聲輕咳,在他踏進一隻腳,還來不及開聲的時候就傳了過來。
“殿下,天還涼,注意身體。”福常躬身行禮,恭謹道。
站在他身前兩步,望向窗外,衣著華貴的年輕人便輕笑點頭:“知道了。”
說完,年輕人似乎想了想,轉身走了出去。
福常待年輕人出了門才又直起身來,使了個眼色,便有小太監即時上前,端走王座留在書桌上已半涼的茶盞。
福常回頭,看著年輕人又瘦了些而更顯頎長的背影,微歎:“五位官人又怎麼看得出來,王座的左眼,一夜便半瞎了……怕是再治不回來了……”
而走出書房的頎長身影熟練地拐過幾個轉角,穿進已春意初顯的東苑花園。
又冬了。花草已敗,綠意亦盡。隻亙古不變的陽光,毫無保留打在了他的臉上。
停步,抬頭,享受日頭一般愜意地眯了眯狹長的眼,帶起眼尾那一絲總不散去的清冷優雅。
精邃俊逸風采不凡的臉容已比以往更顯氣度逼人。豔陽下,抹了鼻翼一片深如雕刻的影。
此時的王座,彼時的晉君。
易逐惜。
不多時,易逐惜再次提步,不慌不忙走進王座禦苑雕漆大門,直到臥房前。
揮手示意,自他進了大門便跟在身邊身後的一眾仆從會意,散了個幹淨。
易逐惜伸手推門。
卻突然在空中頓了頓動作。
然後苦笑一聲,推開房門。
呼啦啦一陣風響,隨著開門動作而掃蕩了整個華貴中簡潔利落的臥房,揚起了易逐惜的發梢。
易逐惜默默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好半晌,才垂眸一笑,想轉身,又似想到了什麼,終是試探般跨步邁入。
熏香縈繞爐邊,長長薄紗垂簾隨風輕蕩,拂過與易逐惜晨時離開前一模一樣的擺設、地毯、插屏、香花。
從窗口投進的陽光分外溫暖,靜謐的華美與蕭索。
易逐惜的肩膀卻突然僵直。
半晌,才腳墜千斤般,走向白紗掩映的窗邊。
一步一步,踏過從窗外投來,同樣一步一搖的竹影搖曳,蝶影紛飛。
白紗再次高高揚起,越過了易逐惜的頭頂,叫他可以直直自窗紗底下穿行而過。
腳步落定時,幾乎痙攣著,易逐惜環抱住來人的肩。
那悠閑坐在窗頭抬目遠眺,身形掩在飄揚白紗後,似乎一眨眼便會化夢消失的人。
“你來了。”易逐惜的聲音克製著,不自禁漏出些許的起伏。
“你怎麼知道我來了?”那人這才回過頭來,彎起了好看到惑人的眉眼,“我還以為你在門口四顧無人就該轉身走掉了。”
易逐惜便笑。
來人一腳晃蕩著,一腳橫過窗頭,抵在另一邊窗欞上,此時裝模做樣地抬手靠在眉梢上,遠眺似的看了眼頭頂正大好的日頭,戲弄道:“難道是因為,月亮出來了?”
易逐惜摟著那人的力道緊了緊,將頭埋在那人肩頭悶笑不已,道:“哎,你個又花心又絕情的。惹了白霜天、南尋、易蒼,又來惹我,還有個小流江,兩年前卻狠心拋下我消失不見。怎麼又想起回來了,易生。”
易生失笑。
白霜天、沈南尋、易蒼和易逐惜倒也算了,怎麼還扯上個流江。但流江跟著易逐惜是真的出息了,易生偷遛進宮時還特意去瞄了一眼,已是禁衛軍小頭頭的流江正和一幫弟兄打鬧得歡。
易生嘿嘿笑道:“可不就是因為某人不斷求醫問藥,還裝得極低調生怕被人得知似的,能不引得我回來一探究竟麼。”
易逐惜毫不介意地點頭承認,一手輕輕把著易生的下巴掰過臉頰,正對自己,道:“現在總可以告訴我,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我醒過來,就躺在了肯山城東邊普惠鎮的客棧裏,還圍了一群禦醫忙活不停。最主要的……我身上糾纏不解的雙毒,如何都不見了?”
易逐惜平緩說著。
柔若春風一般的語調,不沾塵埃。
但任誰都聽得出來他的小心翼翼,還有眼底閃動洶湧的誠摯,與近似恐懼的擔憂。
易生看著這樣的易逐惜,又輕輕笑了,眉頭卻略略皺起。說不出的憂愁與灑脫奇異卻完美地在易生本就出色的容顏上融合一處,幾乎叫人恍惚。
然後易生開口,有些心疼的模樣。
很是款款的語調。
卻說了三個字:“不知道。”
易逐惜一愣。
易生換個了坐姿變作正朝易逐惜,道:“我設下的最後一道殺陣,理應是沒人能活著離開的。包括我自己。”
易逐惜認同點頭。
易生道:“可是我設陣時隻估計到了底下已無前朝墓道,卻不想還有一條地底暗流,直通肯山城護城河。”
易逐惜聞言了然:“機關啟動時炸通了暗流,將我倆送回了人間。”
易生點頭,又道:“我本就生龍活虎一人,被暗流卷入也一時清醒著,隻是覺得,突然似乎有些什麼很奇怪……然後就發現,我倆身上被飛石劃破的傷口偶然地貼在了一起,血液相觸,再加河水衝刷,似乎,呃……”
他說著說著,自己也不明所以地皺起了眉,最後一個輕歎:“毒就解了你就活了我還得把已然昏厥的你背上岸馱回去。”
一邊瞅著易逐惜疑惑中似乎陷入沉思的表情,易生繼續無奈道:“你冒然施行換血,本也是大險。卻不料玄天蠱聖的毒血雖是混了青花毒流到你身體裏,精氣卻因為我解開最後一根針的束縛而逞醒釋放,與我的身體合在一處,留在了我體內。我想了很久,也許就是因此,玄天蠱聖已一分為二,減緩調和了雙毒,以至於再次混血一處時,你體內玄天蠱聖的毒血被我體內玄天蠱聖的精氣激發出來,剛好與青花毒抵消了……”
“……也就是說,就這麼,解了?”易逐惜忍著為這般荒唐理由撿回命來而大笑的衝動,肩膀抖了抖。
彼此之間的陰謀算計已是將人力運用到了極致,兜來轉去,卻還是被天命玩弄了一遭。
“我也覺得這理由牽強,自己都不信。”易生抬起雙手,啪地拍住易逐惜因笑而柔潤光彩起來的雙頰,“所以我將你留在客棧,招來了流江。”
“然後你就跑了。”易逐惜道,“你的小流江差點兒也跟著你一道丟下我跑了。”
易生一笑:“誰知道是不是你活了,又輪到我死了,自然是跑路比較幹淨利落。”
易逐惜便苦笑。
而易生已經托起了他的下顎,說了一句:“你的左眼怎麼了。”
易逐惜一怔,眼裏泛起些許交疊的複雜情緒,點頭。
易逐惜已掩飾得很好。易生竟看得出來,還在這麼短的時間裏。
“毒性還是沒能除幹淨麼。”易生的眼神沉下去,皺起的眉頭和嘴角彎起的弧度卻深了些,又道,“看來,我一個人跑路是十分正確的。”
易逐惜看了他半晌,竟也點頭。
易生的語調微微苦澀:“可我現在卻有些迷惑了,是不是當時不跑路,或是帶著你一起跑路比較好呢。”
“不會的。”易逐惜握住了易生的手,道,“你厭倦了宮闈朝廷,自是該做你的江湖逍遙客去。而我,卻也不能離開這裏。”
易生深深看了易逐惜一眼,深吸了一口氣,略帶了些狼狽地緩緩道:“易蒼還沒這麼大麵子留下你……因為,沈南尋?”
易逐惜握著易生的手勁加了兩分,似是撫慰,一邊淡笑道:“南尋死了。”
易生看著他。
“被我殺了。”易逐惜繼續道,“所以我再不能走。”
易生一驚。
易逐惜道:“記得你說過,我當時殺死的那個垂死的易蒼,本就是你的人假扮的……而我回到這裏才知道,原來沈南尋並沒有被你殺死。而假扮成易蒼被我殺死的人,也不是你的人,而是為了掩護易蒼逃脫而易容的沈南尋。”
“他?!”
“我有時候會在想,南尋在被我殺死的時候,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易逐惜笑得清冷好看,悠然的愁緒,“是報恩,是報仇,還是一死解千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