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三歲的模樣,有些事情記不太清楚了。
第二日叔伯不見了蹤影,連同叔母一同消失了。我爹鎖了側房的門,嘴裏罵道,“該死的東西,頑固不化,死了總比活著強!”
不幾天叔伯還是回來了,人站在院子裏,身後是一板車,車上是一個大罐子。
我爹裝作沒看見,自顧自在院子裏擺弄梅花。跟我叔伯一同僵站著,又覺得不是滋味,一甩手進了屋。吳媽從後院過來,迎上去,“二老爺,您這是拉的什麼?”
吳媽是一個鄉下女人,沒念過書,也終生未嫁。大圓臉,發髻盤在後腦勺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叔伯不言語,兀自伸手去抬壇子,可是哪裏抬得動。吳媽趕緊上來幫忙,“哎呦哎呦,這是啥呀,哎呦!慢點……”
叔伯退著走,用腳踢了踢門,沒踢開,發現上了鎖,還是踢著,不言語,越踢越惱。吳媽快堅持不住,臉上要冒汗,要丟下來。叔伯不撒手,吳媽怕摔了壇子,僵著。叔伯不知哪來的力氣,手上使著勁,腳下一隻腳立著,“當”地一聲踢開了門。堂屋的地上凝著血水,散發著腥臭味。我叔伯小心地退著,引著吳媽將壇子置在床上。吳媽掙了一身的汗,鬆掉了壇子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二老爺,您這是什麼呀?”
“你莫管,忙你的去!”
“你把這東西擱這兒,你到哪去睡覺去?”
叔伯翻個白眼,“話多!”
吳媽識趣地走出來,站在門檻上又回頭望了一眼,叔伯也在望著她的背,嚇地吳媽一哆嗦,擰過身子跑了。
吳媽每日留了飯菜在鍋裏,叔伯也每日來取了吃。吳媽心裏又害怕又好奇,將我叔伯屋裏那隻神秘的壇子的事情告訴了我娘,我娘也覺得蹊蹺,隻當是他弄的壇老酒在屋裏放著,想吃了自去取來,不用再外出跑路,許是被當兵的嚇破了膽子。吳媽點點頭,可心裏還是犯嘀咕,像貓抓了一樣。
叔伯時而瘋癲時而清楚。一日天氣尚好,叔伯站在院子裏,看著吳媽拎著籃子要出門,喊住了她,“吳媽!”
“您喊我,二老爺?”
“你出門給我扯身死人穿的衣服來。”
吳媽嚇了一跳,“哪個死了?”
“人都要死,你不要死?”
“哎喲,呸呸呸!晦氣!”吳媽連吐三口吐沫。
“你怕甚?這個世道,兵荒馬亂的,不知道哪天就飛來一顆子彈給結果了,子彈打不來,也要被一幫兵匪子拿刀給挑了。兵匪子不挑你,你看這天兒,天要起咒兒了,人間要大旱,大澇,生瘟疫,全都要翹辮子!”
“二老爺您這是說的什麼話,死死死,就沒有一個活著的嗎?這人都死絕了,還叫貓貓狗狗當家作主了?”
“你我都活不了,造的孽太多,太多了!”
“二老爺您別拿話嚇我,你吩咐我扯件壽衣我扯就是了。是您要穿嗎?”
“就是我!”
吳媽應了,趕緊朝外走,叔伯又喊了一聲,“順道兒去碼頭找一幫賣力氣的小夥計來,兩副架子夠了。”
吳媽沒敢多問,又應了聲,趕緊走了。
叔伯的花銷本應算在我爹的頭上,但吳媽像是被嚇的失了魂,執念要當掉自己的鐲子,給叔伯做了件厚重的綢子壽衣,用彩線繡了大花,拎在手裏,沉甸甸的,拿到太陽底下一曬,油光光的。吳媽將壽衣折了放在籃子裏,三寸小腳蹬蹬蹬地又來到碼頭,喚了四個年輕力壯的,商量好價錢,引著他們來到了叔伯的房門口。
“二老爺,人給你喊來了。”吳媽扶在門上探探頭,“二老爺!”
我叔伯從屋裏出來,吳媽把手裏的衣服塞給叔伯,“衣服仿著老爺的身子給您做下了,您找著好地方收好。”
叔伯掀開一角用手搓了搓,臉上堆了笑,“這是好料子,幾塊大洋?”
吳媽趕緊擺手,“使不得呀,二老爺,您這是折煞我呢,錢您收著,算我孝敬您的。”
叔伯接過衣裳,又對著院子裏的四個力夫說,“你們四個,去柴房裏將我的那口棺材抬出來!”
“抬棺材做什麼?”吳媽問道。
“隻管抬進來。”
反正給錢辦事,四個力夫進了柴房。柴房裏擺著兩口黑漆的金絲楠木棺材,底下壓著兩條黑漆短腿的長條凳子。叔伯指著其中一個說道,“就是這一口,抬了!”
這口棺材是我叔伯當舉人的時候置辦下的,好料,四人抬了搖搖晃晃。棺材抬進我叔伯的房裏,我叔伯早抱好了一床褥子在邊上等著,待掀開了蓋子,便一骨腦丟進去,雙手撐了那棺材的沿兒,咕咚一聲滾進去。在裏邊搗騰半天收拾平整,又探出頭不看著吳媽,“那邊的被子給我拿過來。”吳媽看的呆了,隻顧照辦,叔伯兩腿一伸舒服的躺好,吳媽將被子蓋在他身上,叔伯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嘴裏念念著,“我就在這裏邊睡下了。”
四個力夫連同吳媽看地是目瞪口呆,沒人敢言語,結了錢,四個力夫出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