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點半。
BJ時間五點半——五時三十分零秒，不差一分一毫，在二月冰涼的黑夜中，鬧鍾響了。不是床頭的米老鼠塑料鬧鍾，而是心裏的鬧鍾，就是說，是生物鍾——每個高考人體內都有一台精確無比的生物鍾，什麼時候該複習，什麼時候吃飯、睡覺，心中的鬧鍾分得明明白白，它要比普通的鬧鍾精準一萬倍！塑料鬧鍾上鬧鈴隻能精確到分，而生物鬧鍾精確到毫秒！更重要的是，它從來不會出差錯，不會因為天氣的潮濕或磁暴快一秒或者慢一秒，不會因為停電或者沒上足發條而耽誤大事！這是演化的結果！三年了，每天同一時刻起，同一時刻睡，同一時刻吃飯，同一時刻去解手……生物鍾越調越準了！甚至床頭的那個米老鼠鬧鍾（它遠不如心中的鬧鍾那麼可靠）要時不時地調整一下，讓它與生物鍾同步，讓它走得正點！
鬧鍾一響，高考人就睜開了眼睛。他睜開眼睛的一刹那，看到的是一片朦朧的灰暗……於是他擰開了燈——不，不是床頭櫃上那盞藍色的台燈，是心中的燈，一盞照亮人生前途的燈——一種對高考必勝的信念，一種神聖的責任感。正是這樣的一盞燈給予了高考人光明和力量，讓他在“求知的路”上不畏艱險，奮勇前進。
“叭嗒——”
心靈之燈打開了。一種溫暖的感覺驅散了黑暗。此時，高考人要花一分鍾時間來恢複自己的精力，從混沌的夢境回到現實中來。高考人每天晚上都做夢。夢是各種各樣的，但都有相同的主題——高考。好幾次他夢見自己在考場上發揮出色，考進了清華大學，畢業後又當上了一所重點中學的教導主任；而他的競爭對手——那個可惡的每次月考都排在他前一名的混蛋，高考作文寫偏題了，後來撿垃圾去了……這種夢給人無限的力量！也有時夢是哀傷的：他夢見自己高考數學做錯了一道填空題……早上醒來時，他的臉上掛滿了苦澀的淚……
從朦朧到清醒，從夢裏的戰鬥轉到現實裏的戰鬥，高考人要用一分鍾。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覺得自己是一顆大電池，正在漸漸充電。利用這寶貴的一分鍾時間，安排一下今天的任務吧！高考人腦中的芯片開始運轉了：語文，背古詩詞，數學，三角函數，幾何……英語，聽力，完型填空……物理，熱學和光學……一切都安排妥當。高考人反複思考著，確認今天的安排不會浪費哪怕一分鍾時間。
好了，充電完成！戰鬥的一天開始了！高考人掀開被子，像彈簧一樣從床上跳起來——跳得挺高，騰空的一刹那完成了穿衣服的工作，落地時雙腳正好插入鞋子裏——穿戴完成了！時間比黃金還要貴，怎麼能浪費在庸俗的事情上呢？一切為了高考——神聖的高考！
高考人進了盥洗室。嚴格規定：一分鍾刷牙，一分鍾洗臉。刷牙時他思考了七道立體幾何證明題，洗臉的時候背誦了十二遍“真的猛士”。
“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
高考人一邊背著，一邊抬起頭來看鏡子裏的自己。水氣朦朧的鏡子裏顯出一張英雄的臉：淩亂的頭發裏布滿根根白發——正是這白發顯出智慧之光！寬廣的額頭刻慢深深的皺紋——每一道溝壑都是知識的刻痕！憔悴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窩裏——正是這目光看穿一些難題，沉穩而深邃！粗糙而油膩的皮膚——這正是正確答案和謬誤殊死搏鬥的戰場！
英雄！十八歲的英雄！臉上處處煥發青春之光！真正的猛士！真正的猛士！
高考人感覺到有一種激情在胸中湧動……躊躇滿誌，壯懷激烈！他激動起來，他狂躁不安！他因為高考而興奮，他渴望考場上的戰鬥！他因為躁動而渾身發抖，他恨不得現在就上考試！！他情不自禁狂叫起來：
“來吧！
高考！
來吧！！
高考！！
來吧——
高考——！！！”
門口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一個身影走了過來——像平時一樣，他的豪言壯語喚起了熟睡的母親。請看一眼高考人的母親吧，這樣的形象在我們遼闊的大地上何止成千上萬！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身材矮小，瘦弱，穿一身樸素而破舊的睡衣，臉上寫滿了對孩子關切的憂慮……如果說高考人是一台機器的話，那麼他的母親就是這台機器的維護者，不辭辛勞的修理工，她做了一切努力，保障高考人的後勤。
“孩子，你又起那麼早……一定累壞了……”
“隔壁老王家的女兒比我還早！！”
“孩子，你今天早飯想吃什麼，我去做……”
“考不進年級前十名我是不會吃早飯的！！”
母親悄悄地離開了，悄悄去準備早飯了。不管怎麼樣，早飯是要吃點的，就算是機器也得喝點油啊！
從醒來到洗漱完畢——總共三分鍾。現在高考人已經在書桌前坐下了。BJ時間五時三十三分整，開始複習。都說早上記憶力好，不是嗎？
2
BJ時間六點三十分整，不多一秒，不少一秒。該走了，背上書包吧，該去學校了。
高考人站起來——踉踉蹌蹌站起來（早晨不是他身體狀態的最高峰），去拿書包。他抓住書包的拎手，想一下子拎起來背到肩上。可是，手剛一使勁，“啪”一下，提離地麵20厘米的書包又落回到了地上。
太重了。
就像奧運會的舉重比賽，第一次試舉失敗了。高考人運了一下氣，換了一隻手，再來第二次。
高考人的書包有多重呢？八十六斤四兩。裏麵有些什麼東西呢？
語文書？數學書？各種教科書？不，不，沒有，教科書在高考人的書包裏你是不可能找到的，高考人決不允許教材來占用空間。教科書有什麼用？考試考教科書上的東西嗎？理論，概念，推論……這些能換來分數嗎？不！高考人不需要這些！誰隻看教科書，誰就考不上大學，就去掃大街！真正的高考人從來不看教材，他們隻看考題：龍門題庫，精編題庫，五星級題庫，黃岡密題，解題寶典……這才是有用的！不懂原理沒關係，關鍵是要會做題！名牌大學就是做題做出來的！
除了題集之外還有什麼呢？
五十支圓珠筆捆成一把，三十本空白練習本，外加十二斤草稿紙！每天回來時背的書包要比去時輕一些，就是因為這些東西總會在八個小時內消耗完。
高考人咬緊牙關，手在顫抖，一發力，好！書包被提起來了！背到雙肩上的一刹那，高考人的身高忽然矮了十六七厘米——脊椎骨被壓得瞬間縮緊了！
學校離家不遠，隔著二十個街區。乘公交車的話是三站路，若是騎車，半小時內能到。夏天高考人喜歡騎車去學校，看著車輪轉動，他能給自己出關於轉速的物理題。高考人和其他雄性高考人一樣，喜歡理科。做數學體和物理題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享受！不，簡單的題目他可不喜歡，他可不是懦夫！真正的戰士厭倦於麵對不堪一擊的敵手，高考人也一樣，他愛解難題——越難越好！解比打了五百個死結的繩索還難解的題才是戰鬥，才有征服的快感！普通人難以理解：當一個高考人解出了別的高考人解不出的難題時，他得到的是什麼？快感！令全身顫抖的快感！！其他高考人的讚歎，雌性高考人的崇拜，愛慕，暗戀，吻……（雌性高考人中有許多對數理化一竅不通，卻狂熱地愛著理科，並奉能解出理化題的雄性高考人為神。）
今天高考人決定不騎車——冬日的清晨，天是昏暗的，寒風凜冽，麻雀都凍得從樹上掉下來，硬梆梆僵死在馬路上。這樣的天氣，最好坐公交車去學校。
車廂在搖晃，在顛簸，高考人靠在一個角落的扶手上，借著昏暗的光背英語單詞。行駛時車廂裏不開燈，他隻能靠著微微發紅的淡淡的朝霞和尚未熄滅的路燈來看清書上的字。到了一個站，上來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那小孩六七歲的樣子。女人開始教育孩子。
“小寶你看，這個哥哥多認真！車上還在讀書，他是你的榜樣！”
“哥哥在看什麼書呢？”
“哥哥在複習高考。”
“什麼是高考呢？”
“就是一次考試，考得好，就能有各種各樣的果凍和冰淇淋，能買各種各樣的玩具，還能當皇帝，如果考得不好的話，要麼把你扔去喂老虎，要麼把你賣到鄉下去沒人要……”
“媽媽媽媽，不要把我賣掉！我將來一定好好考，當皇帝！”小孩子叫嚷著。
“對了，這才是我的好寶寶！來，親下媽媽！”
女人把臉頰湊過去。
小男孩撅起小嘴“啵”親了一下。
“另一邊呢？”女人側過臉來。
“啵！”小男孩又親了一下……
多麼溫馨，多麼令人感動……母子情深！
高考人，你看到這濃濃的親情了嗎？沒有！你沒有看到！哦，你在背英文單詞……從A背到Z，再倒過來從Z背到A……
車在飛馳，窗外依舊霧氣朦朧。初霞的火焰在雲層後隱約閃動，初春將之，柳樹已經抽出了嫩芽……
高考人一邊背，一邊得意洋洋：“我越背越熟，越熟背得越快……”
3
七點十分，高考人準時來到校門口。
學校挺大，初中部和高中部合在一起。
正門大開，一排初一的小孩子在瑟瑟的寒風中站立著，臉凍得跟火龍果一樣。一有老師走過，他們便像鵝一樣脖子向前伸，身體彎下去齊聲叫：
“老——師——好——！”
今天是周一，要舉行升旗儀式，還有鼓號隊在校門口作迎賓演奏。
“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嗒——咚嗒咚嗒——”
教導主任站在一邊滿意的檢視著魚貫而入的學生，接受他們的問好。教導主任穿著一身極厚的羽絨服，遠遠看去，還以為站著一頭熊。他一條腿愉快地抖著，隨鼓號隊的演奏打起拍子。
高考人從鼓號隊麵前走過，聽著鼓皮震動，又為自己出了幾道關於波的傳遞的物理題，並且一一解答了出來。
到了教學樓裏，就是另外一番景致了。那是六十年代的老建築，外牆上枯死的爬山虎搖搖欲墜。高考人負重八十六斤，開始攀登陰暗的樓梯，木板在腳下咯吱咯吱作響。走過四樓的樓梯轉角，眼前突然一亮：一道白牆上有兩行鮮紅的醒目的大字：
高－考－不－相－信－眼－淚
高－考－不－懂－得－憐－憫
這是年級組長蔣老頭子用拖把蘸著紅墨水寫上去的。
所有高考人一上樓，還未進教室，就先看到這兩行紅色的大字，會禁不住打一個寒顫，精神為之一振！蔣老頭子說，就應該把血淋淋的事實烙到學生心裏去，不然他們半死不活沒幹勁！
整個四樓都是高三的。樓梯口就是年級組辦公室。每天早上，年級組長蔣老頭子都端一把椅子坐在辦公室門口，用火炬一般犀利的目光審視每一個過往的學生，一旦發現有高考人睡眼朦朧的或者“發條沒上緊的”，二話不說，立馬跳起來衝上去就給他二十記極端猛烈的正反抽耳光，讓他瞬間清醒！！都什麼時候了，還犯迷糊？！
教語文的謝老頭子總是到的特別早，在辦公室裏一邊喝茶一邊看報，看到精彩的，還喜歡大聲讀出來。高考人背著書包從辦公室門前走過時，他恰好在裏麵讀報，而且讀出了聲：
“五十一中學一女生……成績不佳，高考壓力大，跳樓自殺……”
“嗯……”蔣老頭子接話說，“最好想想辦法讓我們那幾個拖後腿的癟三也自殺，升學率一下子就上去了……”
謝老頭子點點頭，聲音很響地喝了一口茶表示讚同。
高考人走進了教室。現在我們不能簡單地稱呼他為高考人了，因為這樣的高考人在教室裏有六十個，他們的構造，功能，工作原理完全一摸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二十三個是雄性，剩下二十七個是雌性。姑且把我們的主角改叫做高考人0603013吧，0603013——這是他的考號。雖然每個高考人都有自己的名字（父母起的名字），但是這些名字又有什麼意義呢？又有誰還記得呢？高考就是生活，生活就是高考，他們早就把自己融入一疊試卷中去了。
高考人把書包放在了地上，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他的心情是輕鬆的，因為從走出家門一直到現在，他一分鍾時間也沒有浪費。
坐下來的一刹那，高考人0603013萌生了一個念頭：花三秒鍾時間看一下同桌的高考人在複習什麼，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嘛。於是他把腦袋向左偏了十五度，用眼睛的餘光掃起來……
同桌是一個雌性高考人，考號0603055。她一邊複習手中的資料，一邊警惕著周圍。果然，她已經發現右側射過來的目光了！這怎麼可以呢？複習材料是高級機密，怎麼允許被偷窺呢？將來上了考場，可能為了一分就爭得你死我活——據說全國因為差一分而沒錄取的考生堆起來能填平印度洋！周圍的高考人都是潛在的競爭對手，怎麼可以把珍貴的複習材料給別人呢？高考人0603055立即作出反應，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習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