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2日晴
這個人躺在潔白的病床上,身上插著管子,蒼白無光澤的皮膚,凹下去的麵頰和瘦骨嶙峋的四肢,乍看下就像馬王堆新出土的千年僵屍,一點也看不出當年俊逸瀟灑的樣子。
不過這也不指望他,任何一個在床上挺屍了一年多的植物人都不會容顏依舊,睡美人畢竟隻存在童話中。
張姐指著這個“僵屍”對我說:“他是剛從省醫院轉來的,以後也歸你照看。”
我老實地點頭,目送她出去,然後把視線轉到了那個人身上。
唉!寧家俊,多年不見,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了?
3月13日晴
我從護士小秋那裏打聽到的寧家俊是如何由一個健康青年變成一具挺屍的全過程。原來身為某某房地產公司老板兒子的某人,英俊瀟灑,風流倜儻,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一年前喝多了酒開著寶馬去撞電線杆,成了現在這樣。
小秋感情充沛,情報充足,串在一起成了一出豪門電視劇。
可憐見的,頭一個星期,來看寧家俊的人多得像是來參觀毛主席紀念堂。第二個星期,就隻有親人和女朋友們還會來打一頭。到了第三個星期,親戚女友們全不見了,隻有他父親兄長來看了他一回,給醫院丟下一筆錢。滿一個月的時候,探訪的人全體消失,每天隻有期待著睡王子醒來的小護士懷著無限耐心和關愛守在他身邊。
等到一年後我到來的時候,他早就已經由省級醫院的特殊房轉到我們這家區醫院的普通房,私人護理也撤了。因為他的父親心髒病發去世,他的哥哥掌管了家裏的大權。
小秋走後我開始給寧家俊擦身按摩。燈光下他的光頭亮得像60瓦的燈泡,開顱手術後留下的疤就像燈泡上的商標。我擺動著他瘦弱無知覺的肢體,揉著那雙可以拉出優美旋律的手。寧家俊蒼白無光澤的皮膚是微溫的,就是這點溫度,證明他還活著。
3月15日晴
我媽終於知道寧家俊轉到我們醫院了,她一邊揮刀狠狠剁排骨一邊埋怨我不早告訴她。她說一直記得寧家俊瞪著圓圓眼睛仰著雪白小臉喚她阿姨主動幫她提東西的模樣,我說寧家俊從小就靠著幾分姿色騙盡街道裏所有師奶,其實從本質上來講那廝是邪惡的、虛偽的、自私的、風流的……然後我媽作勢要朝我扔菜刀。
不就是寧家俊小時候最愛喝她燉的烏雞湯嘛,我堅決抵製那湯是因為受不了湯裏的當歸。當歸啊~~~~~~~
3月17日雨
今天先是開會,主任說了很多,但是我隻聽到身邊張姐和人在說主任同他太太鬧離婚的事。散會後小秋拉住我,問我是不是和寧家俊以前認識。我覺得作為本醫院情報係統的精英,她的確是名副其實的,但是我沒有把私事貢獻出來添磚加瓦的無私精神。我說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話:世界其實那麼小,我們以前都有可能曾在某個街角擦身而過。
說完後又覺得這句話很熟,不知道是哪個文學青年在我耳邊說過。
回家後我翻開初中同學錄,照片上的某人雖然還是一根青澀的豆芽菜,但是旁邊那個戴眼睛的胖女孩似乎也沒什麼立場嘲笑他。我合上同學錄,回憶起這些天給寧家俊擦身時的情景,想起我的手下他修長但是枯瘦無力的手腳。我忽然想起他以前是高校籃球隊主力,記憶最深的是我在教室自習或者是放學後推著單車回家時,操場上傳來的女孩子們尖銳刺耳充滿愛慕激情的叫聲。
我從來沒有完整地看過他一場比賽,但是卻看過他無數次上籃動作,背負陽光下那矯健的身影。那陣子《灌籃高手》在校園中瘋狂流行,那廝也不顧校規把劉海留長半遮住眼睛,學流川楓做一個麵部肌肉癱瘓的白癡,惹得無數女孩子瘋狂。
不過我記得他也還是有笑的,每次作弄我過後,他都抽筋似地譏笑道:亞亞,你是豬啊!
啊!!!!活該他今天變成挺屍,一定是我多年前的仇恨形成的強大怨咒終於在一年前降臨在他身上了!
3月20日陰
我爸漲工資了。中午我們全家去館子裏慶祝了一番。然後我媽說到買房子的事。她說寧家那個什麼房地產公司新開發的花園住宅小區開盤賣樓了,她看中一套90平方的。
我堅決反對。寧家傑這麼吝嗇的人修出來的房子,一定是豆腐工程,滲水漏電,一級地震就可以震翻。
我爸本來就心疼錢,於是順著我把話題又引到了寧家俊身上。我媽同情心泛濫,說家俊這孩子真可憐,未婚妻這半年來跟某某公司的公子進進出出的。
下午我回到醫院,給寧家俊翻了個身,然後坐他身邊,伸手捏住他唯一沒有萎縮變形的挺直鼻子,說你醒醒吧,不然老婆都要跟著別人跑了。
他還是睡著,不過這個姿勢讓他不那麼像一具挺屍,而像個……像高中時的那個男孩子。
3月25日雨
春天雨真多,牆壁上都要長出蘑菇來了,張姐臉上也冒出了好幾顆小痘痘。很奇怪,我和小秋都覺得她這個年紀臉上唯一能長的應該是皺紋。
我很討厭下雨,雨天總讓我想到離別,想到過去,想到我的護士考試和我媽逼我喝的當歸燉雞湯。我一直覺得除了農民伯伯和氣象學家,沒有誰會因為下雨而高興。但是院子裏一對雨中擁抱的戀人和兩個戲耍的孩子顯然不這麼認為。
後來我給寧家俊念報紙。我津津有味含著眼淚讀完了文藝版的連載愛情小說,又翻到娛樂版,懷著報複的快感同他孜孜不倦地講著一個國際大導演拍的關於一個□和幾個嫖客之間的故事。我知道他肯定不愛聽這個,不過現在的他沒得選擇。如果他的大腦照醫生說的那樣沒有死亡的話,他一定還記得自己當年幹下的惡行。
這個邪惡的、自私的家夥是怎樣以為學校爭光而要努力練球為由讓老師給我派下任務,為他整理謄寫每一科的筆記,害得我沒有辦法趕回家看《新白娘子》重播的。而更令人發指的是這家夥明明錄下了全劇,就因為我賭氣的一句“不稀罕”就把錄像帶給砸爛了。為什麼我為他做了一整個學期的秘書,到頭來還要受他閑氣?
多雨的天氣讓我的頭腦越來越混亂。
3月27日雨
氣象台說今天是晴的,見鬼。
我重了一斤,寧家俊還是老樣子。他不會就這樣沉睡到老吧?前提是他哥哥有耐性提供他在醫院睡到老,或者我國沒有出台安樂死法律條文。
後來小秋過來看我,她看到了寧家俊,說童話裏的公主是被王子吻了就醒了,電視裏的女主角是被男主角吻了就活了。也許我該試試這個偏方。
我說別說我不想去親吻一具僵屍除非他長得像湯姆克魯斯,就算願意,恐怕一年前的那些護士們早都親腫嘴巴了。再說這種事情應該留給寧少的女朋友們去做,我不想被病人家屬告猥褻。
4月1日陰
早上上班,小秋一見到我就興奮地說寧家俊醒了。我說呸,今天四月一。
當然,寧家俊沒醒。但是同病房的一個睡了四個月的病人醒了。他醒的時候說了一句話:“我回來了。”
我們吃午飯的時候聚在一起討論他這句話。小秋說那個人的靈魂一定在那四個月裏穿越到另外的時空中去了,然後其他人同她討論那人的靈魂附身到什麼人身上了。有的說是王爺,有的說是將軍,有的說是宰相,還有的說是短命皇帝。我說不能是畜生嗎?被鄙視了。
吃完飯回到病房,看到裏麵有人。那個男子背對著我,低頭看著無知無覺躺在床上的寧家俊,西裝革履,抹了發膠,擦了香水。我想他大概是寧家俊的什麼有錢的公子朋友,真難得還有人惦記著來看望他。
這時那個男子轉過身來,看到我,忽然溫和地笑了,似曾相識的臉和親切地笑啊。
他說:“是亞亞吧,好多年不見,你長好看了。”
媽呀!我想起他是誰了!他是寧家俊他哥哥,寧家傑!
4月2日雨
寧家傑比寧家俊大三歲,記憶中是個話很少的人,按照現在分析,就是少年老沉。小秋說這樣的男人天生有種王者之風,能堪大任,做得大事。她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引經據典地向我證明寧家傑才是一支質優股。
我一邊按摩著寧家俊的手指頭,一邊問他:“你哥昨天同我聊天,不像不關心你,但是又這樣苛刻你的治療。你們家足夠有錢送你去國外吧?沒準那樣,你早就醒來了呢。”
寧家俊死豬一樣躺著,隻有鼻孔在出氣。我突然想,他的靈魂不會同小秋說的那樣,穿越到另外的時空裏去了吧?用著別人的身體,過著另外一種生活,也有著快樂和煩惱,這邊的軀殼和人生已成前塵往事。
我拿來CD機,放音樂給他聽:“好聽嗎?你也學過小提琴,知道這是什麼曲子嗎?我很早以前聽人拉過,後來找了好久才找到。”
他沒反應。當然。
4月3日小雨
我昨天做了一個夢。我夢到我沒有撐傘奔跑在雨裏,同學們嘻嘻哈哈地從我身邊跑過。然後寧家俊騎著單車竄到我麵前,我看到他刺眼的耐克跑鞋啪地踩進水窪裏,水花四濺。
他把傘伸到我頭上。以往的高傲不見了,他有點慌張的,帶著討好的口吻對我說:“亞亞,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會回答。我也……其實我也……”